中國優秀的文化傳統遭受衝擊,是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必然。然而,有一些丟失與扭曲卻不是因“現代化”,而是因學術大師被西學洗腦,對中國經典不求甚解而起的。這不能說不是一種遺憾。
茲舉一例。
先引原文,論語,述而: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背景:據考,孔子與弟子經過宋國, 遭桓魋追殺恐嚇。弟子勸孔子快逃命,孔子就說了這句話。
對“天生德於予”,一般解釋為“天賦德於我”。這當然沒有什麽大錯,但是一般的解釋都沒有細究“生”與“德”的關係。
其實“天生”不是我們今天說的“天生的本能”的“天生”。
依古文語法,“天賦德於我”不需要“生”字,可以而直接說 “天德予”或者“天德於予”。但孔子沒有這麽說,而是加了個“生”字。這說明,天生德於予並不完全是“天賦德於我”。
從文意上看,依照儒家的思想,每個人都承載天性。如果每個人都承載天性,每個人都有自己天定的命運,孔子承載天性與萬民無異(各有其命,生死不由己),又怎麽能成為普通理解的“我不會為桓魋所害”的理由呢?
這就涉及對“生”和“德”的理解。實際上,生很有可能是“性”(二字古文通用),“天生”即“天性”。“天生德於予”就是“天性德於予”。天性德於予,就是“天賦之性,已經成德於我”(天予之性,已經成為我的德)。這種理解與傳統的“天賦德於我”的不同在於:
“天賦於。。”並不是孔子的特例,因為每個人都由天賦性。而天賦之性能不能轉化為個人的德,卻是人人不同----不是每個人都能把天賦之性活出來,因此才有君子小人聖賢與不肖的差別。
這種差別是不是俺硬加到古人思想中的?那就看經典中有沒有類似的說法為佐證。有,則不是;沒有,則是。
那麽同一部經典中,有沒有辨別君子與小人同異的話呢?有沒有君子修正身心達到不同境界的話呢?
有。有。
那就至少可以證明,天性德於我與未德於我的差異是可能存在的。
孔子把“天性德於予”作為不畏桓魋的理由,實際的意思是“天賦之性已經成為我的品德,我又怎麽會怕桓魋呢?”
“桓魋其如予何”表麵的意思是“桓魋能把我怎麽樣”。但這個“能把我怎樣”並不是“不能把我怎麽樣”,而是“ 最壞的情況發生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以現代漢語,理解成“我怎麽會怕桓魋呢”更自然易懂。 依據也很簡單,因為自己的命運如何完全依天而定,說死就死了(比如顏回子路)。深諳天命的孔子不可能說出“天賦德於我,所以天不滅我,桓魋不能把我怎麽樣”這樣的話來。結合上下文(“桓魋其如予何”的背景是弟子勸孔子快跑時孔子說的)可知,更合理的解釋不是“天命祐我,桓魋不能把我怎麽樣”而是“我已經明白天命,怎麽會怕桓魋呢”。
簡單地說,就是聖人之為聖人,並不是因為他有神力避禍,而是麵對禍福不驚不亂。
這樣的理解,有沒有經典佐證或者依據呢?當然也有。比如朝聞道,夕死可矣-----真明道的人是不怕死的。
有人把這樣一句鎮定自若的話說成是表達孔子“自信”或者孔子為自己“壯膽”(比如李澤厚)。這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為“自信”或者“壯膽”的潛台詞相似,一個是“相信自己不會有危險”,一個是“希望自己不會有危險”,而孔子的本義是“如果該死那麽就死,不該死那麽就不死,不用擔心”。壯膽說、自信說與淡定說字麵上差別不大,但實際上就是君子與小人的距離。君子安於天命,應之若素。小人則唯生是大,存心於苟且。
今人不讀古人,或者讀,但是帶著成見,或者不帶成見但是帶著世俗見解,或者沒有世俗見解但是應用現代思維,都不太容易明白。
可惜的是多數人要麽以為不需要讀,或者自己讀懂了,自己理解的就是古人要說的(包括俺自己),不去細究了。
更可惜的,讀了或者還沒有讀,就先給自己一個成見:古人說的是“傳統”,要麽玄妙莫測,要麽必然腐朽。無限高推或者無限貶低。這樣的人,已經被成見套死了----為名相所迷,一聽西方的就拜下去,求知若渴,一聽中國古代的,就棄之如蔽履。
其實如果拋開器物世界的不同,在精神上思想能力上,古人跟今人有什麽不同?
嗬嗬,平等心,真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