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的結局不是社會主義,而是道德主義。
說資本主義的結局也不意味著資本消失,而是意味著資本被納入一個更大的框架之下,在理性控製之下運轉。這個大的框架,不是從經濟的或者物質發達的角度定義的,而是從宏觀社會學人類學角度來定義的。它意味著人類以個體為目標的追求物質財富的欲望被放到了一個整體中,與整體實現了和諧。
對比未來的道德主義,現在的資本主義是完全基於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的。資本有逐利的本能,也有逐利的自由。在每個人都無限享有這種自由的情況下,社會就變成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人被欲望操控,順從資本的貪婪本性而忘記了資本其實紮根於實業,資本家其實依賴勞動者。這些被操控的人把資本的規律研究得一清二楚,知道資本怎樣才能更快地增殖,而且他們專注於此道,完全忘記了資本在生產體係中的依附地位與對整個生產體係的責任。
這種情況,就像古代的遊牧民族憑借強大的戰鬥力幾乎戰無不勝,不斷地攻城掠地,迅速建立龐大帝國。然而,依靠武力迅速建立的帝國也往往迅速垮掉。這是因為遊牧民族對非遊牧文化的整合能力低下,他們不但很難融入被征服的文化,也幾乎沒有辦法讓被征服的文化歸附。其根本,就在於這些征服者隻看到眼前的土地與財富,看不到他們對於土地與財富的責任與義務。簡單地說,他們的統治就是隻顧收割不管耕種。如果天下的土地搶不完,沒有其他人戰鬥力與之匹敵,那麽他們的統治理論上就不會完結。然而他們人口有限,戰鬥力會攤薄,即使天下土地無盡,他們所能占也必然有限。他們到達能占的極限時,就意味著分裂與衰落的開始。因為他們不會養雞生蛋,隻會殺雞取蛋。雞殺完了,也就是他們無力再擴大征服範圍了,就要開始品嚐反彈的滋味了。他們積攢下的土地與財富一下子都成了包袱,把他們拖入泥沼,越陷越深,直到回到形單影隻在草原上遊蕩的狀態。在根本上,這才是他們最適合的狀態,也是他們最有生命力的狀態。
資本對人類生活方式社會結構的征服與遊牧民族的擴張的情形非常相似。資本的戰鬥力在於符合人的貪婪本性。人的貪婪本性就是兩個方麵,一是貪多厭寡,二是好逸惡勞。好東西是越多越好,越省力越好。大家有這個共識,又有聰明才智,結果就是分工和市場的出現並且日漸完善。分工與市場發展的過程就是資本壯大並征服人類社會的過程。工業化以前,因為生產能力有限,市場有限,資本的征服範圍也有限。工業化以後,資本的征服能力空前提高,到了基本上征服了全世界的程度。這給人一個印象,資本為王,圍繞資本展開政治經濟活動的社會是人類的理想社會。
馬克思不同意這個看法,他認為資本對工人的剝削太嚴重,最終會導致工人起來推翻資本的統治而建立一種全新的社會製度。馬克思的理論建立在對生產力與生產關係分析的基礎上,這個理論在20世紀取得了實踐上的成功,接著又經曆了失敗。這不是因為馬克思的分析本身有問題,而是因為他的分析遺漏了一個重要的因素:人性中的欲望以及財富對欲望的刺激。工人階級掌握政權掌握財富並不必然地產生一種新的社會製度,反而有可能產生一個新的權力階層,他們還會壓迫剝削他們圈子之外的人。現實的確如此。
那麽,資本主義是人類社會的終極了嗎?
不是。正如遊牧民族征服世界的結果是從高峰跌回原來的狀態,資本主義的結局也是從資本從王位上跌下來,一直跌回到它在生產中的本來位置:整合市場,協調生產。而它的跌落,並不是因為工人的反抗,而是因為它的膨脹損害了它的生命(整合市場,協調生產)。它越是追求利潤,它的生命力就越弱。當資本把自己當成世界的中心,把生產體私係中的財富能量都吸到自己手中時,就會發現它其實是吞噬了自己的身體-----它過多地吸取了本來應該充分流通於生產各環節的財富,讓很多環節壞死了。
如果我們注意到傳統價值遺失的速度和人們對自利的信仰程度,注意到貧富分化和資本的狂躁,就會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它的到來,可能伴隨著工人的反抗,但本質上,這不是階級性的,而是社會性的,整體性的-----整個社會都因資本王的跌落而飽嚐痛苦。
這種情況以往也周期性地發生。但是由於市場範圍有限和科技發展,它的負麵影響總能被很快地克服,生產很快恢複,人們又可以放任欲望而得享快樂,危機帶來的痛苦很快會被現實享受掩蓋,人們對前途又充滿樂觀。這是因為生產能力和生產規模有限,資本能攫取的也有限。而隨著科技的發展,生產能力達到相對峰值,科技發展進入瓶頸期,資本如果在此時跌落,就會出現一個世界範圍的長時間的大蕭條。
在生產力沒有再次取得革命性突破以前,人們將不得不反思資本的功能和作用以及人對資本的態度。反思的結果,就是認識到資本雖然是社會生產的血液,卻不能脫離機體而存在。
是血液為機體而存在,而不是機體為血液而存在。
這就是另一個生機的起點,道德主義的誕生。道德主義並不否定資本,但是卻以資本的本來麵目來看待資本,防止資本與欲望結合。在這個意義上,是人性中的善與良知重新回到社會的主導地位,人性中的惡與貪婪被有效限製。這也是傳統價值的新生。傳統價值曾有效地壓製欲望,使資本平衡地上升。但資本上升摧毀了傳統價值(同時也摧毀了自己的底盤)。在資本從顛峰跌落的時候,經曆了洗禮傳統價值重生。這次新生名字可以叫做道德主義,但這樣也會引起困惑或者誤解。沒有經曆資本大危機的衝擊,道德這個詞聽起來很不順耳,自由才是大家都喜歡的名詞。
其實道德主義的道德並不是“品德”或者思想品質,而是符合整體價值,符合規律要求。以社會生產而言,道德主義下的資本營養應該回饋到生產的每個部門,每個環節,而不能因為單項利潤的多寡而有所好惡取舍。
馬克思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流著血和肮髒的東西。這是個一半錯誤的概括。其實資本本身隻是社會生產的血液,它本身並不肮髒。資本肮髒是因為控製資本的人的貪欲。如果控製資本的人克服了貪欲,那麽資本就是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在這個意義上,道德主義的產生,是人性良知的一次自覺,在發現欲望醜惡麵之後的社會整體的自覺。因為是自覺,所以特別地普及,特別地有力。
其實以往道德主義並非不存在。比如基督教的愛,比如儒家的天道觀,都是具有整體觀的教導。但是沒有經曆欲望黑暗麵的人往往會把這些當成泛泛的道德說教,因此聽到了也不在乎,聽得越多越漠然。隻有在資本主義,自由主義到了極致,人人都深受其害的時候,道德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現在看來,會有這樣一天。但是這一天可能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