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過,在土耳其,我會看到羅馬帝國的身影;我也想過,在土耳其,我會看到波斯帝國的身影,畢竟這兩個帝國都曾對這裏長臂管轄過。但我從未想過,在土耳其,我會看到挪威的身影。挪威夏季的群山萬壑,很多都被色彩鮮明的綠色覆蓋。春綠、蔥綠、草綠、墨綠等沿著山穀一層一層向山頂堆積,最後掩映在飄渺的雲霧中。那會令雙眸沉醉的美景,是王維筆下“柳綠更帶朝煙”的畫圖。這在畫家的調色板上都很難調出來的畫圖,哪怕隻見過一眼,便很難忘卻,而我從土耳其的卡爾斯(Kars)到世界文化遺產蘇美拉修道院(Soumela Monastery)的沿途,就剛好重溫了這幅讓我銘刻心扉的畫圖。讓我更沒想到的是,這一路,我還重溫了跟挪威一模一樣的數不清的隧道。每每穿過隧道,我都會回想起挪威那些層層疊疊、連綿不絕的群山。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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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的群山,一點兒也不遜色於挪威的。從西北部布爾薩的烏魯達山(Uludag)到西部愛琴海岸滑翔傘出發地的巴巴達格山(Babadag),然後到橫亙南部的托羅斯山脈(Taurus),再到中部雙遺產格雷梅旁邊的埃爾吉亞斯火山(Erciyes)和內姆魯特山(Nemrut),最後到東部亞美尼亞人的聖山阿勒山(Ararat),這一路,我幾乎每天都在山中繞行,以至於我差不多成了開山路的高手。可是土耳其的山,遠遠不止這些。在它北部的黑海海岸,有一個從西部的馬爾馬拉海一直延綿到東部格魯吉亞的龐廷山脈(Pontic Mountains)。我沿途見到的挪威的身影,正是拜這個大名鼎鼎的山脈所賜。
這個東西走向,平均海拔兩千多米,最高峰近四千米的龐廷山脈,像一條鎖鏈,把黑海海岸和安納托利亞高原分割開來。同時,它也像一堵高牆,把黑海的濕潤空氣攔截在外,使其難以進入高原內部。這樣的自然因素,不但把由海岸到內陸的通道限製在了幾個小山穀之中,使黑海海岸在曆史上與安納托利亞高原隔絕,也讓山脈南北兩端的地貌大為不同。滿山蒼翠和芳草茵茵隻能出現在被溫暖的風雨潤澤的山脈西北坡,而蘇美拉修道院正是掩映在這片蔥綠之間。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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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卡爾斯到蘇美拉修道院,7個小時的路程。這麽長的路程,我腳不停歇地一路開過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土耳其變幻多樣的地貌山川,是我不知疲倦的源泉。當我在禿山和草甸中盤山而過,看到那一片片讓人心醉的滿山綠色時,我仿佛從荒野重回到了人間。在一個山口處停下,微涼的風迎麵吹來,暑氣皆無。望著遠山的青翠,聞著草木的清香,聽著鳥兒的鳴叫,我被周遭的風韻感動。莞爾一笑,全身心都是那樣輕盈,輕盈得不飲自醉。與層次分明的綠色纏綿,纏綿出了長天一色;與清涼濕潤的風對酌,對酌出了一世長情。
我在跟挪威一樣,會讓我永不厭倦的美景中緩緩盤山而行,穿過一個小鎮後不久就開進了蘇美拉修道院所在的群山中。這群山,跟中國的很多山並無相異之處,幽靜、清新。難得的是,這裏飄起了雨絲。離開愛琴海岸的特洛伊,我在土耳其就再也沒見過一丁點兒的烏雲密布,更別說細雨霏霏了。更幸運的是,土耳其的封國政策在6月30號結束,在此之前,很多博物館都關閉,也包括此修道院,而我到達時恰好7月初,修道院開門大吉,我有幸目睹了這個世界遺產裏裏外外的“真容”。這是我在土耳其看過的第15處世界文化遺產。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去蘇美拉修道院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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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看到修道院的“真容”,可以步行爬山50分鍾左右,也可以乘坐小巴。我想節省體力,於是買了小巴的往返票和修道院的門票。門票75裏拉,不到10美元,很便宜。在小巴繞山而行時,我遠遠望見了建在一千多米高懸崖上的修道院,那懸空的樣子,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山西大同的懸空寺。
雖然建於北魏成立伊始的蘇美拉修道院“懸空”的方式跟懸空寺雷同,但建造時間卻比建於北魏時期的懸空寺早了一個多世紀。與把孔子、老子和釋迦牟尼這三個儒釋道代表人物供奉一堂的懸空寺不同,蘇美拉修道院尊崇的是基督教中的聖母瑪麗亞。它來到人世間不早不晚,正是時候,因為此時剛好是把基督教定為羅馬帝國國教的狄奧多西大帝統治期間。這位大帝是統治整個羅馬帝國的最後一位皇帝,在他死後,帝國被一分為二,西方的西羅馬帝國和東方的拜占庭帝國至此漸行漸遠,再也沒合二為一過。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那麽,這個“幸運兒”為什麽會被建在遠離帝國中樞的深山老林裏呢?相傳希臘兩位互不相識的修道士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夢,他們夢見已失蹤多年的著名聖母瑪利亞聖像會在蘇美拉修道院所在地找到。隨後受到聖母瑪麗亞指引的兩位修士千裏迢迢來到這裏,果然在一個山洞中發現了聖母的雕像。這個雕像非比尋常。它是《福音書》作者之一聖路加(Saint Luke)的作品,有人說他是為聖人繪製肖像的第一人。如此珍貴的雕像當然不能隨便遷移,於是兩位修士遵從聖母的旨意在此建造了修道院來保存這個珍貴的聖母雕像。
聖母的選址一定不會錯。修道院被四季常青的群山環抱,麵朝峽穀,腳下是奔騰的河流,是“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景致。時常升起的雲霧會給懸崖上的修道院裹上一層神秘的麵紗,使其似近若遠,似遠非遠,就像遠離塵世的桃花源,美極了。不過,修道院以蘇美拉來命名卻不是因為它的美。原因是修道院所在的黑山(Karadag)在希臘語的發音近似蘇美拉,因此它便成了修道院的名字。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因為有聖母的加持和“生”逢其時,所以蘇美拉修道院一“出世”就吸引了各地修士前來朝聖和修行。即使在羅馬帝國分家後,此修道院也備受“恩寵”,不斷被擴建,其中把拜占庭帝國帶入中興的科穆寧王朝,隻在位3年的阿曆克塞二世皇帝還親自到訪過這裏。也許因為聖母的保佑,也許因為天高皇帝遠,修道院不僅在拜占庭帝國的幾次聖象破壞運動中免於覆滅的命運,而且在奧斯曼帝國穆罕默德二世宣布把所有修道院都改為清真寺時,也幸運地逃脫了穆斯林的“魔咒”。不過,穆罕默德二世的孫子-蘇丹塞利姆一世卻向修道院奉上了兩個大燭台。這個幸運的修道院在一戰後就沒那麽幸運了,它在土耳其基督徒和希臘穆斯林的人口互換後被廢棄,之後又遭遇了一場火災,火災中修道院的木造建築悉數被毀,這個有著千年曆史的世界上最早的修道院之一就此“壽終正寢”。可是,聖母的聖地不容“煙消玉損”,在沉寂了近90年後,一群有著虔誠信仰的東正教徒於2010年又費盡周折在這裏再次舉辦了彌撒,讓修道院迎來了生機。土耳其現政府也意識到了包容的重要性,遂出資修繕了修道院,並允許東正教徒從2020年起,每年的“聖母升天日”都可以在此舉行彌撒。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我對彌撒不感興趣,我隻想看看這個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修道院如何地卓爾不群。在小巴停靠站的旁邊,我發現這個被修在一個天然洞穴周圍的修道院有一個“弟弟”-聖瓦瓦拉教堂(Ayavarvara Church)。雖然這個教堂內部和外部的廢墟都不值得看,但站在外部的觀景台上,不僅可以看到周遭宜人的美景,更可以遠眺氣勢不凡的蘇美拉修道院的一角。若想近距離欣賞蘇美拉修道院,得沿著山坡走完300多米的棧道。走在森林裏的棧道上,我有一種久違的感覺。離開土耳其的愛琴海岸和地中海岸,我就很少聞到濃濃負氧離子的味道。半個多月的時間,我不是在禿山荒漠中走過,就是在高山草甸中穿行,我已忘記鬱鬱蔥蔥是什麽樣的景象。再次被溫濕的氣息包裹,我不禁綿長地呼吸,盡情享受大自然無私的饋贈。
慢慢悠悠走完棧道,眼前是一片寬闊的平台,看起來蘇美拉修道院的建造方式跟用“掛鉤”方式建造的山西懸空寺並不相像。黃牆紅瓦的修道院曆經了幾個世紀的洗禮後而呈現出6層樓的架構,內有岩石教堂、10個大小不等的教堂、廚房、聖泉、客房、學生宿舍等72個房間,還有一座藏書豐富的圖書館及一個已成為廢墟的水渠,最初的鍾樓流失在了歲月的風沙裏。雖然整個修道院外觀很漂亮,也很有氣勢,但內部卻很簡樸。走入其內,就像走入了小迷宮,一個小房間連著一個小房間,中間參雜著小教堂。真難想象,千年前的修士們是怎樣在這裏生活的。像我這樣的凡人恐怕很難適應這種艱苦生活,隻有真正的信徒才會摒棄塵世的繁華與喧囂,不懼困苦,追隨信仰,在絕壁上搭建起自己的心靈驛站,苦並樂著。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我為這些修士們不屈不撓的精神而暗暗鼓掌,也為他們在數個世紀裏留下的文明印記而拍手稱快,這些文明印記即是蘇美拉修道院的重頭戲-教堂牆上的壁畫。這些壁畫跟厄赫拉熱峽穀和格雷梅露天博物館石窟洞穴的壁畫不管是內容還是色調都很相似。壁畫主題是聖經故事,從聖母瑪利亞到耶穌的生活場景,從舊約中提到的先知到各種聖徒,從創世紀到上帝的訓誡及亞當夏娃偷吃禁果等,無所不包。 因為我已經看過類似的濕壁畫,所以並沒有被這些殘破的壁畫吸睛,但站在修道院寬闊的露台上,看著滿目的綠色,擁有這片“黑海桃花源”之地的本都王國的曆史一瞬間躍入了我的腦際。
這個本都王國的曆史,要比蘇美拉修道院的曆史早得多得多。在一路東征,所向披靡的亞曆山大大帝仙世後,他所謂忠心耿耿的部將們立刻把他征服過的土地搞得狼煙四起,最後代表歐、亞、非三大地緣板塊的馬其頓、塞硫古和托勒密勝出,瓜分了大帝留下的希臘世界的絕大部分,開啟了新的王國模式。然而,在三大王朝之外,卻有一股勢力在黑海沿線悄然崛起,它們就是與歐洲相望的比提尼亞王國和與高加索地區相連的本都王國。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蘇美拉修道院
雖然本都王國“身體”裏也流著希臘化國家的血液,即靠海洋商業貿易為生,但國王卻號稱自己是波斯第一帝國的直係後裔,試圖用疊加的屬性來壯大自己。可是,代表希臘本土勢力的馬其頓王朝和在波斯第一帝國版圖上“揮汗如雨”的塞琉古王朝都不可能坐視本都王國的強大。為了在夾縫中生存,本都王國和比提尼亞王國一起把歐洲的蠻族凱爾特人請進了小亞細亞半島,充當他們的雇主,並協助他們在安納托利亞高原西北部,波斯禦道經過的地方定居,成為兩大王國和塞琉古王國的緩衝地帶,以避免地中海的希臘勢力染指黑海。也是因為這些卡爾特人的存在,小亞細亞半島西北沿海的帕加馬王國才能一直保持獨立狀態,最後成為羅馬共和國對抗塞琉古王國和馬其頓王國的急先鋒。
因為有了凱爾特人,也被稱為加拉太人的協助,本都王國有了對外擴張的資本。向東本都王國征服了包括蘇美拉修道院在內的領地及“金羊毛”神話故事發生地的格魯吉亞,向北征服了黑海北岸的博斯普魯斯王國,這個王國曾是伯羅奔尼撒戰爭中雅典重要的糧食進口地。至此,本都王國把希臘人在黑海西、北沿岸建立的貿易據點全部劃入自己的勢力範圍,統一了黑海沿岸地區。“壯”起來的本都王國在帕加馬王國和比提尼亞王國都歸了羅馬後,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必須要直麵羅馬,與之一決雌雄。在經曆了與羅馬的三次大規模戰爭後,本都王國終究“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在小亞細亞半島黯然落幕,有著挪威身影的蘇美拉修道院屬地及本都王國在小亞細亞半島的其它領地都被羅馬共和國收入了囊中。
本都王國版圖
聖瓦瓦拉教堂
聖瓦瓦拉教堂
聖瓦瓦拉教堂
曆史不會停滯,羅馬共和國也不是終點。隨著羅馬帝國時代的來臨,偏隅最初博斯普魯斯王國之地的本都王國徹底灰飛煙滅。我在回顧完本都王國的曆史後從蘇美拉修道院的露台走向棧道,沿途又看見了很多漂亮的寶寶,這些小寶寶跟那些聖經畫像中的臉龐很像。走到小巴停靠站,我沒有坐車,而是順坡而下去回味山清水秀的這裏曾經經曆的滄海桑田。一路上都是水流飛濺,綠意盎然的好風光。如果沒有偶爾經過的小巴卷起的灰煙,我的確覺得這裏像世外桃源。
走到停車場,當我在穀歌地圖中輸入本都王國領地,黑海沿岸的特拉布宗(Trabzon)時,突然發現手機沒了信號。我想是因為大山阻隔的原因,開到山下的小鎮一定會有信號的,於是順著原路開,這個時候已經晚上5點多了,我除了早餐以外,還滴水未進呢。在小鎮隨便找了一家飯店,一進去就成了被觀瞻的“猴子”。我沒時間理會,點好菜後查看我的手機,依然沒有信號。問老板,他的手機有信號,到這時候我都沒意識到我的手機流量已經用完了。之前旅行時女兒是指路明燈,我連怎麽查手機的剩餘流量都不知道。在伊斯坦布爾我買的是25G的流量。我不知道25G意味著什麽,但被告知,隨便用,一個多月根本用不完,因此也沒下載線下地圖。現在線上線下地圖都沒有,我著急了。沒有導航地圖,我怎麽去特拉布宗的酒店呢?無計可施的我隻好請老板幫我查怎麽去酒店,在大致了解後,我硬著頭皮山路了。
蘇美拉修道院所在地
蘇美拉修道院所在地
蘇美拉修道院所在地
蘇美拉修道院所在地
一個小時的車程,最初都有路標指引,我輕輕鬆鬆走完了大部分,但接近特拉布宗市內時,我暈了,岔路太多,我隻記得往左拐,但完全不知道酒店在哪裏。情急之下,我開始找海邊最高的清真寺宣禮塔,我知道我的酒店離黑海邊的市中心不遠。在宣禮塔旁不讓停車的寬闊馬路邊,我看見一輛車打著緊急燈,心想:真是天助我也,想也沒想就停在了這輛車的後麵,下車請求援助。車裏坐著兩位女士,年輕的女士會說一點兒英文。我請她帶我去酒店,她說她不知道我的酒店在哪兒,但是她的哥哥一會兒就會過來。她哥哥不會說英文,但人很好,把我的車開得飛快,一溜煙兒就把我送到了酒店,把他妹妹的車甩得不見了蹤影。
坐在酒店裏,我跟伊斯坦布爾的朋友聯係,她提醒我是手機沒有流量了,可怎麽充值我也不知道,最後她先生幫我搞定了。沒有了後顧之憂的我在經曆了有驚無險的一幕後,枕著黑海的波濤進入了夢鄉。在夢裏,我去回望曆史中黑海的風起雲湧,去靜看曆史中黑海的花開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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