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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老屋的黃昏〕敖玉琴/麥恬

(2022-06-05 04:16:48) 下一個



《故鄉老屋的黃昏》 文:敖玉琴  誦:麥恬

在我的家鄉,黃昏是從周遭的各個山巒頂上,向下緩緩落下的。落到我家老屋前的院壩裏,已經像一張灰色的網。遠處的山峰和人家皆不見了。我們的小院子裏升騰起炊煙,一天就要結束了,更深的夜色正蹣跚而來。

我家的老房子,在我心中是有神和鬼及某些神秘力量的場所。說起來,如果童年時家庭和美,則關於童年的記憶就是溫暖、童趣,不會有莫名的恐懼和陰影。隻有夏日午後的寂靜中一次次悠長的午睡,沸騰的雞鳴狗叫,歡喜和悲傷與世隔絕,處處充滿了田園牧歌的氣息。

而我家的房子卻不。

想來,是它離森林太近了的緣故。樹木的生命力是強悍的,隻要一個冬天人不去收拾它,到第二年夏天的時候,鬆柏的根係就會伸到我家後門。不僅如此,它們也把森林裏所有的寒意和暖意都帶了過來,讓我家院子和森林連成一片。我有時不知道它是我們的院子,還是森林裏所有生物的家。

其實昆蟲和鳥類根本不是人的對手。可怕的是,我們竟然要與森林裏隱藏的另一種恐懼共處。記憶之中,老家院子的後側和右側,到處都有新舊墳塋。我家又是靠著最右邊的。這種靜態的恐懼,在夕陽的暮光中最後收縮成一堆堆黑暗的陰影,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的黃昏。當然,還有其他動態的恐懼。

小時候,天快黑的時候,我做完作業的第一時間就要把柴火全部抱進屋。然後坐在門檻上,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意思。我等候我媽早點收工回家。院子另一邊的房子,我的堂哥一邊剁著豬草一邊唱起了各種流行歌曲,順著傍晚的穿堂風吹到我的耳朵裏。在他童男子陽氣頗足的歌聲中,我耐心地等待著媽媽的歸來。但有時隻有寂靜。因為哥哥也有心情低落的時候。在等待中,我慢慢地有了記憶和關於世界的認識。

這個院子也不是我家的祖業,那時我們的先輩還是地主的佃農,到處租房子住,跟著種植的莊稼走。到了這個院子後,卻長久地安定下來,並且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父親的幾個兄弟姊妹全部是在這裏出生的,奶奶也是在這裏離世的。

說起爺爺奶奶,我似乎有了一些安全感。因為我爺爺總能解釋一些在我看來神秘莫測的事情。有一年我家來了一隻野貓,我爺爺說,貓到家裏來,是家裏有人要死了。隨後,我奶奶的肺病就加重了。又有一個天色將明未明的卯時,一種比老鷹體型大,但是叫聲淩厲如婦人哭泣的追魂鳥,在我家院子的黃桷樹上低迴鳴叫。我爺爺起來點亮了桐油燈,據說那是能驅鬼的。鳥叫聲下,我奶奶咳嗽更嚴重了,天亮後,我爺爺站在堂屋前的石階上,他無望地望著天空,發出了一聲聽天由命的呻吟。

沒過幾天,我奶奶就去世了。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親人的離去。我十歲,不太懂得死亡的含義,但在大人們滔滔的痛哭聲中,我也哭得涕淚橫流。奶奶就埋葬在老屋的背後,因為是至親的人,即使我們在農忙時節需要打著電筒從她墳墓前經過也是不害怕的。甚至心裏還暗暗相信她會給我們一些庇護。但是其他墳墓就不一樣了,既不能跑,也不能看。路過時,隻能高聲地唱著走調的歌曲,在心裏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

天可憐見。它們貫穿著我每天要幹的農活的全過程。因此我的心髒功能大抵是比其他人的要好的。對於年幼的我來說,我無法排遣心中的害怕,能做的隻有忍受,忍受就是把全身的力氣都堆積在一起,讓全身都硬邦邦的。

最痛快的事情,是每天回到家把門關上。門閂在身後哢噠一聲鎖定,感到家裏這麽安靜。門是能阻擋邪氣的,因為我們相信有門神的存在。但門也不是萬能的。有年爺爺病得很重,清晨我們起來,看到從門縫裏流進來一大攤暗褐色的液體。無色無味且黏稠。村裏幾個自稱見過世麵的人都來看了,但是誰也不敢說,他知道這是什麽。

那一次我們各種折騰,爺爺甚至拋卻了麵子,接受了來自左鄰右舍的各種古怪的意見來辟邪。比如到山上燒草人。到一百公裏外和一個神婆見一麵,不說話就馬上返回。把李子樹結的果子打掉隻剩下7的倍數。最後他不耐煩了,他說管它媽的。

我爺爺飽讀詩書,是受過私塾教育的。但是那年月,各種疾病和饑荒,村裏迫切地需要擁有一位風水先生來驅鬼避邪,為鄰人的紅白喜事看地擇期。基本是眾望所歸,命運就選擇了我爺爺來做這樣一個人。

農忙時,我爺爺也要收栽自家田裏的莊稼,農閑時還有一個大隊會計的身份參與各種賬目。隻有夜晚的時候他能做回他的道士先生。在一盞桐油燈下,爺爺拿出土紙做的、世代隻以師徒形式相傳的命書,安安靜靜地在忽明忽亮的光線下看著。他的手指修長,我似乎從來沒有看過比我爺爺的手更斯文、更有書卷氣的男人的手。他看累了就用手指敲打桌子,輕輕哼唱一會兒。我在旁邊的涼椅上安靜地躺著,有時就睡著了。

那一攤來路不明的暗色液體,成為我家的一個秘密。大人們卻並沒有說起,似乎一說起就會讓他們感到不安。但是我卻記得甚為清楚。那個夏天,不用我母親拿棍子追趕我,我也不願意一個人呆在家裏找做作業這樣的借口來躲避農活了。我主動要求去地裏掰玉米,割穀子,總之我要形影不離地和我媽媽在一起。晚上,我總覺得有什麽奇怪的生物在屋梁上飄來蕩去。黃昏時,我們回家關門的時間也越來越早。

這件事情,最後是被時間淡忘的。

另一些動態的恐懼,就更加短兵相接了。森林把春日的奇花異草香,夏天的涼意,連秋天的鬆果和冬日的柴火都饋贈給了我們,但它是好與不好籠統地贈與的。比如蛇就像是免費贈送的。盛夏時,我們走出門去,台階上、竹林間、草叢中,隨時可能與蛇狹路相逢。好不容易回到家裏,要警惕水缸邊、豬圈旁、門背後這些陰涼潮濕之地。幾乎除了床上不用提防,則各個地方都需要與蛇共享。

蛇最多的時候,仍然是在黃昏。黃昏時,我需要準備柴火。柴火放在老屋背後,那裏是最陰涼的,而且離竹林最近。我因此懼怕黃昏,但怕是沒有用的。祈禱也沒有用。隻能帶著棍子。如果遇到,身體裏所有的血液會轟隆一聲衝上頭頂,臉皮則陣陣發麻。我握著棍子,在劇烈的顫抖中一陣狂舞亂打。半晌之後,如果我戰勝了,則血潮從身上往下褪去,就像此時從四麵八方徐徐降臨的黃昏。

我最近一次去看我故鄉的老屋,是昨天。

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卻不敢走進去。它看上去還是那麽陰涼而幽深。我穿過密集的竹林,瞥見堂屋的門開著,從院子上方泄落下來的一段光,照得白牆幹淨樸素。但我立即很迅疾地走到了陽光下,似乎這樣會放鬆一點。三十八度的烈日下,路邊新摘了花生的地裏,正在炸裂出果漿的餘香。

——我果然是情怯了。

2017年8月19日於豐都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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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讀來有點鬼氣,讀到最後明白了,原來是寫於豐都。~)

一直很羨慕有故鄉老屋的人,無論多年後回去走近,總會感到“陰涼而幽深”的暖意,體驗到“臉皮陣陣發麻”中所藏著的欣喜。

我自小就住在父母親單位分的宿舍樓裏,是那種簡易樓房,不帶衛生間的,上廁所就要去公廁了。冬天的夜裏,若是被尿憋醒了,起初是忍著,實在忍不住了,一咬牙,掀開被子,披上棉襖,衝鋒一樣的跑去廁所,不無惋惜的看著撒尿時的熱氣,打一個驚,再跑回屋,飛快的鑽進暖烘烘的被窩,哈兩口氣,又會有一個好夢了。

多年後也住進了樓房,公寓,和臭烘烘的公廁說拜拜了。過了不久,聽說樓裏有人家被盜了,後勤處關心職工,給每家裝了個大鐵門,裏麵有一個栓,睡覺前從裏麵鎖上,外麵也有一個栓,出門後從外麵鎖上。住在樓裏的人家,好些都把自行車放在樓道拐角處,雖然占用了空間,但大家彼此彼此,也就不說什麽了。

裝了鐵門,盜賊發現是提供了他們作案的工具,一天早晨起來,發現鐵門被從外麵鎖住了,好多家都如此。拚命捶門,大聲喊叫,有人在外麵嗎?有人能出房門嗎?終於有門沒被鎖住的人幫打開了被鎖住的鐵門,出了牢籠。出來一看,樓道的自行車全沒了。盜賊應該是把有車人家的鐵門從外鎖上,然後安安心心的也許還哼著“何日君再來”的小調,把自行車一輛一輛的順下樓,樓外應該是停有一輛大卡車,盜賊們的膽也真夠肥的。

所以啊,任嘛事都有兩麵性,要想安全防盜,就有被關禁閉坐牢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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