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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沒有不懶的〕梁實秋/Bobo

(2022-06-19 14:45:27) 下一個



《人沒有不懶的》 文:梁實秋  誦:Bobo

人沒有不懶的。

大清早,尤其是在寒冬,被窩暖暖的,要想打個挺就起床,真不容易。荒雞叫,由它叫。鬧鍾響,何妨按一下紐,在床上再賴上幾分鍾。

白香山大概就是一個慣睡懶覺的人,他不諱言“日高睡足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他不僅懶,還饞,大言不慚的說:“慵饞還自哂,快樂亦誰知?”白香山活了七十五歲,可是寫了兩千七百九十首詩,早晨睡睡懶覺,我們還有什麽說的?

懶字從女,當初造字的人好像是對於女性存有偏見。其實勤與懶與性別無關。曆史人物中,疏懶成性者嵇康要算是一位。

他自承:“不涉經學,性複疏懶,筋駑肉緩,頭麵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洗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

同時,他也是“臥喜晚起”之徒,而且“性複多蚤,把搔無已”。他可以長期的不洗頭、不洗臉、不洗澡,以至於渾身生虱!和捫虱而談的王猛都是一時名士。

白居易“經年不沐浴,塵垢滿肌膚”,還不是由於懶?蘇東坡好像也夠邋遢的,他有“老來百事懶,身垢猶念浴”之句,懶到身上蒙垢的時候才做沐浴之想。女人似不至此,尚無因懶而昌言無隱引以自做的。

主持中饋的一向是女人,縫衣搗砧的也一向是女人。“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是從前流行的女性自勵語,所謂三光、三慌是指頭上、臉上、腳上。從前的女人,夙興夜寐,沒有不患睡眠不足的,上上下下都要伺候周到,還要揪著公雞的尾巴就起來,來照顧她自己的“婦容”。頭要梳,臉要洗,腳要裹。

所以朝暉未上就花朵盛開的牽牛花,別稱為“勤娘子”,懶婆娘沒有欣賞的分,大概她隻能觀賞曇花。時到如今,情形當然不同,我們放眼觀察,所謂前進的新女性,哪一個不是生龍活虎一般,主內兼主外,集家事與職業於一身?世上如果真有所謂懶婆娘,我想其數目不會多於好吃懶做的男子漢。

北平從前有一個流行的兒歌:“頭不梳,臉不洗,拿起尿盆兒就舀米”是誇張的諷刺。懶字從女,有一點冤枉。

凡是自安於懶的人,大抵有他或她的一套想法。可以推給別人做的事,何必自己做?可以拖到明天做的事,何必今天做?一推一拖,懶之能事盡矣。

自以為偶然偷懶,無傷大雅。而且世事多變,往往變則通,在推拖之際,情勢起了變化,可能一些棘手的問題會自然解決。

“不需計較苦勞心,萬事元來有命!”

好像有時候餡餅是會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這種打算隻有一失,因為人生無常,如石火風燈,今天之後有明天,明天之後還有明天,可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明天。即使命不該絕,明天還有明天的事,事越積越多,越多越懶得去做。

“虱多不癢,債多不愁”,那是自我解嘲!懶人做事,拖拖拉拉,到頭來沒有不丟三落四狼狽慌張的。你懶,別人也懶,一推再推,推來推去,其結果隻有誤事。

懶不是不可醫,但須下手早,而且須從小處著手。這事需勞作父母的幫一把手。有一家三個孩子都貪睡懶覺,遇到假日還理直氣壯的大睡,到時候母親拿起曬衣服用的竹竿在三張小床上橫掃,三個小把戲象鯉魚打挺似的翻身而起。此後他們養成了早起的習慣,一直到大。

父親房裏有幾份報紙,歡迎閱覽,但是他有一個怪毛病,任誰看完報紙之後,必須折好疊好放還原處,否則他就大吼大叫。於是三個小把戲觸類旁通,不但看完報紙立即還原,對於其他家中日用品也不敢隨手亂放。小處不懶,大事也就容易勤快。

我自己是一個相當的懶的人,常走抵抗最小的路,虛擲不少的光陰。“架上非無書,眼慵不能看”(白香山句)。等到知道用功的時候,徒驚歲晚而已。

英國十八世紀的綏夫特,偕仆遠行,路途泥濘,翌晨呼仆擦洗他的皮靴,仆有難色,他說:“今天擦洗幹淨,明天還是要泥汙。”

綏夫特說:“好,你今天不要吃早餐了。今天吃了,明天還是要吃。”

唐朝的高僧百丈禪師,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勵,每天都要勞動作農事,至老不休。有一天他的弟子們看不過,故意把他的農具藏了起來,使他無法工作,他於是真個的餓了自己一天沒有進食。得道的方外的人都知道刻苦自律。

清代畫家石溪和尚在他一幅“溪山無盡圖”上題了這樣一段話,特別令人警惕。

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懶惰。若當得個懶字,便是懶漢,終無用處。殘衲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誦,稍餘一刻,必登山選勝,一有所得,隨筆作山水數幅或字一兩段,總之不放閑過。所謂靜生動,動必作出一番事業。端教一個人立於天地間無愧。若忽忽不知,懶而不覺,何異草木!

一株小小的含羞草,尚且不是完全的“忽忽不知,懶而不覺!”

若是人而不如小草,羞!羞!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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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梁大師為我們解惑,本來是拿懶作個借口,但總有點不很光彩,說出來也帶點心虛,現在好了,原來人人皆如此,大哥莫說二哥,那一點小小的不自在,也就放下了。

人之初,性本善,人之中,性轉懶,既是本性,那也就沒什麽不好意思了。況且,那些個古代名儒,如白居易、蘇東坡等文人騷客大師,也是一月不洗澡,兩月不換衣,性複多蚤,邋遢慵懶,到了捫虱而談,才有了大好的詩詞名句。原來說是,要想成為教授,先得禿頂,要想成為警察,先得做回流氓,現在看來,要想成為詩詞名家,先得學會養虱。總是羨慕這些大師們的靈感,能於常人的司空見慣中提煉出精彩的詩句,原來這些都是“養”出來的,滿身的塵垢捂出來的。

早先看電視劇,濟公是“鞋也破,帽也破,身上的袈裟破”,這自然也是懶出來的,由懶而破,才能成為化外高人。生於亂世,做人也是不容易,先是多事之春,繼而是多事之夏,再來是多事之秋,戰事不歇,通膨高踞,唉,還是求個難得糊塗,忽忽不知,懶而不覺,是為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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