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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的柿子》 文:艾小羊 誦:Bobo
4月5日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與你走在水果湖的街上。微風中,香樟樹的舊葉撲簌簌地落下來。街角,一個挑擔的人,筐裏全是碩大金黃熟軟的柿子,你蹲下來,拿起一隻遞給我。 春天裏是不會有柿子的。 有柿子的那年秋天,我還在大學裏讀書,我們一人捧著一隻軟柿子,邊走邊吃。那是記憶中,我們融洽得如同閨蜜的一段日子。父親與你都還不算老,時常從北方小城坐幾十個小時的火車,來到南方,看看讀書的女兒,看看大好河山。我們一起擠在武漢大學桂園2舍305室的高低床下鋪。在一米寬的小床上,你說兩人顛倒著睡不擠。於是,我抱著你的腳,你害羞似的蹬一下,縮了回去。 你有三個女兒,我不是你最喜歡的那個女兒,盡管學習不錯,工作不錯,但那壞脾氣、那文藝女青年特有的叛逆青春曾經深深地傷害了你。母親是不記仇的,有些事情我卻不得不想起,尤其在你走後的這四年中。你經常說我是一個永遠有理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錯。其實這世界上,最了解女兒的人是媽媽,最不了解女兒的人依然是媽媽。或者說,因為對手是媽媽,我便習慣了披著堅硬的外殼,自以為那樣的愛永遠不會失去,便永遠不屑於解釋。 你是定然不會怪我的,倘若在天堂的某個角落裏,你能夠想起前生。 那日,看到你喜歡的小品演員宋丹丹回憶,她曾經在絕望的時候,對自己不聽話的兒子說:“巴圖,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難道你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氣媽媽的嗎?”我猜想,你也有過這樣的絕望,在麵對那個瘦小、倔強的青春期少女時。 “媽媽,我瞧不起你。”這是我在初三時對你說過的話。那時,我已經長得比你還高,在一年前開始有月經。與其說你主動放棄了用毛刷、蒼蠅拍打我,不如說是你已經在長大的女兒身上看到了自己日漸衰老,身心俱疲,因此不願意再動怒。你看著我,眼睛裏充滿疲憊與悲傷。那樣的眼神,我至今還記得,隻是當時,我強忍著震驚與膽怯,高昂著頭走回自己的房間,不願在你目光的追隨中,顯出一絲的軟弱。 如今已經回憶不起來那件事的導火索。在那樣的年紀,我隻是迫切地期待著特立獨行與長大成人,迫切地想要打敗一個高高在上的對手,迫切地想要去傷害一個人,而那個人,即使受傷也不會離去。如果我說我其實很後悔,你相信嗎?在你的眼中,我是一個從來沒有後悔過的人吧。 4月5日,是一個殘忍的日子。在這以前,我看到了你臉上的皺紋,看到了你頭上的白發,看到了你與我同樣外表溫柔內裏倔強的性格變得從內到外地柔軟起來,看到你吃山楂時皺起頭,說人老了,吃不得酸,可我隻是看著,以為還有許多的日複一日,從未想到歲月已經流逝到了你隨時會與我道別的時刻。那一日的春光甚是明媚,你住在八人一間的病房裏,同室幾乎清一色的老阿姨。除了虛弱的病容,你看上去很快樂。你的病床正靠著窗,我搬一隻木椅坐在你身邊,握著你的手。你的手真硬啊,有幾處開裂尚未從冬日裏緩和過來。 你對病友說,這是我的小女兒,言語中有些許專屬於母親的那種沒來由卻很頑固的自豪。 整整一個上午,我聽你講病友的故事:這個來自於山東,是軍人,得了胃潰瘍;那個來自於河北,老病號,有一個不孝順的媳婦……你的手一直乖巧地放在我的掌心,這在我記憶中是第一次。你是一個不喜歡皮膚接觸的人,小時候,每當我抱你親你時,你總是躲開,說癢。後來轉院到同濟,住在走廊的加床上,醫生來查房,我抱著緊張的你,將臉緊緊地貼在你的臉上,你依然沒有掙紮。醫生說,你看你有這樣孝順的女兒,一定要好好養病。你點點頭,像幼兒園的孩子麵對老師一般聽話。 那一次,我用手機為你錄了像,卻再也沒有勇氣看它。那隻手機現在已經退休,放在一隻黑色的盒子裏,那段錄相會永遠被塵封,因為於你我來說,任何影像記錄都是不必要的。我的大腦就是最忠實的錄影機,能夠連續24小時播放我們主演的那部人生電影。這部電影將伴我一生,最終歸於塵土。影像隻是留給那些腦袋裏沒有電影的人看的吧,可對於他們來說,看與不看又有何區別? 如果我說你一生的黃金時代是在生命的最後半年,不知你是否會同意。作為六個孩子的母親,作為強勢而粗糙男人的太太,作為經曆了中國近代七十年風雲變幻的女人,你的一生鮮有那樣長的一段悠閑、自我、被尊重、做主角的日子。 手術後體力尚未恢複,你便踏上了回北方的旅程。 你一生都在妥協都在膽怯,這一次,你終於說,我要回去。與你眷戀北方一樣眷戀南方的老爸,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你開始興高采烈地計劃今後的生活:早晨與大姐去公園,中午與老姊妹在樓下聊天,為外公慶祝九十歲壽誕,做北方飯菜,吃黃醬蘸饃。即將歸鄉的快樂點燃了你病後的枯容,在此之前,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付出了多少的耐心與忍耐,才背井離鄉,年複一年地生活在這個冬涼夏暖,有著漫長梅雨季節的南方城市裏。我隻知道你在陰雨天裏會情緒低潮,你不敢坐商場裏的自動扶梯,在我忙於工作的時候,你隻能坐在高樓上呆呆地望天。 如果我說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女兒,你隻會笑吧。 夏天時回小城看你,你已經去不了公園了。大多數時候,你在床上昏睡,醒來也隻是躺在沙發上看一會電視,或者坐在床上與我、姐姐聊天。最後一個夏天,你竟然與我們講了許多閨蜜之間才有的私房話。你的記憶像一條倒淌河,在我們尚未出生的年月裏閃光。你也有過那樣的年月麽,意氣風發得像一隻陽光下的氫氣球,以為整個天空都是自己的,卻渾然不知生活的鉗手正帶著命運呼嘯的尾跡將夢想打得七零八落。 在身體最虛弱的時候,一生小心翼翼做配角的你,精神卻變得前所未有的飽滿。你不需要再去照顧所有人,從衣食到情緒,你不需要再顧忌所有人,從喜好到言行。你終於做回了自己。倘若不是盛宴將散,那其實是一段最好的時光。我知道你會同意,從太陽落山後你那了無遺憾的麵容,我看到了答案。 隻是作為我們,卻終心存愧疚。 最後一麵,你躺在醫院。病房在一樓,走廊盡頭的僻靜處,矮小的灌木遮蔽了靠近院子的小半扇窗戶。在故鄉的小城,你不必再被擁塞在八人大病房或走廊的加床。偶爾會有相熟的醫生走進來問你疼不疼,更多的時候,你是一個人,沉默在夢鄉中。我拿著行李,走進去時你醒著。我說我要回武漢了,早晨的車。你說去吧。然後,我握了你幹瘦堅硬的手,你平靜地看著我。幸運的是,我知道,你卻不知道,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麵。 病房靠走廊的一端有一扇小窗,掛著一幅月白色的棉布簾。我在小窗前站定,輕輕地撩開窗簾。你躺在床上,正把食指伸進鼻孔,挖兩下,拿在眼前看看。消瘦使你的眼睛變得又大又亮,盯著挖鼻孔的手指看時,眼神中滿是純真與童稚。發現我在看你,你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微微一笑。 獨處的時光使你恍若孩童。 當火車奔馳在河西古道上時,初秋的草原開始泛黃。想著你最後的容顏,忽然覺得有太多太多的話,未及與你說。 你走的那天,節氣是白露。 從此,你成了我最重要的一部分。在我的身體裏,你像一株河西古道上倔強的雛菊,在雪後的平原,是一把鑰匙,更是一個暗號。 作為你在這個世界的延續與代言,我努力讓自己活得像某個春季。避免為一個強勢的男人所左右,避免成為生活的配角,我想將你最後的時光膨脹為自己的後半生,安靜而從容地度過,恍若置身於無人的童年曠野。 我時有憂鬱卻幾乎忘了悲憤與咆哮。最後時光中你清亮的目光,像一縷微風,吹散生活灼熱的焦躁。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明白了死,才更理解生。我在一天天地過著你所期待的生活,常常覺得好好生活是自己所麵臨的最大責任與義務,因為我的身體裏住著一個你,即使自己能夠陷於焦慮與不可自拔,卻絕不可以讓你沒有退路。 小時候,我是你最沉重的責任;如今,你是我最美好的責任。 知道麽,在生命監測儀滴答作響,板著臉孔清數你手術過後脆弱的心跳時,你的病房外,鑄鐵柵欄上盛開著紫紅色的薔薇花。 在薔薇花下的石凳上,我曾掩麵而泣。許多的事情,我想對你說抱歉,然而,抱歉終究意味著妨礙與疏遠。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帶著你,平平安安地走完自己。 最深的理解總是出現在來不及的時候,是命運送給我們最殘酷的玩笑。 |
...你發脾氣,你心有怨顢,你罵罵咧咧,你甚至脾氣爆裂,把飯桌掀了,母親眼裏含著淚水,默默地收拾殘局,臨晚了,還是輕輕的問你一聲:餓了吧,給你下碗麵?
...你在別處不敢放肆,忍了又忍,回到家,又怨又忿,甚而對母親撒氣,母親不加分辨,靜靜的承受一切,她隻掛念你不要受到委屈。站在你身後的是母親,她有著天下最偉大的包容之心。
史鐵生因雙腿癱瘓,時不時的對著母親發脾氣,母親悄悄的溜出屋去,等兒子平複了一些,再悄悄進來,完全沒有剛剛發脾氣的事,隻輕輕的說,北海的菊花開了,我推你去看看?兒子答應了,母親就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忙進忙出。這,就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