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史的24個王朝,大一統的有11個,存活過百年的隻有6個。這其中有四個朝代,先不提北宋,西漢、唐、清在統治穩定之後,都有至少一個在位超40年的皇帝:漢武帝,唐玄宗,康熙和乾隆,其共同特點是:存在感非常強,一提到某王朝,大家會自然而然想到他們;在其治下,王朝走到強悍之巔,稱之為名震寰宇也不為過。
北宋同樣擁有一位在位超40年的皇帝。您第一時間會想起誰?是“一根棍棒打下四百軍州”的宋太祖趙匡胤,是“燭影斧聲、弑兄奪位”的宋太宗趙光義,還是那“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的徽欽二宗?
都不是。這個人叫趙禎,廟號“宋仁宗”。讓人“意外”的是,宋仁宗迥異於其他朝代那幾位皇帝:他既沒有曆史上的“存在感”,也沒有世人口中的“豐功偉績”,似乎“庸庸碌碌”度過一生,甚至,他治下的任一臣子都比他有名!無論是教科書還是民間閑談,說到他,都隻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比較注重休養生息,一個老好人,很有人情味,好像,還有點兒傻......
這不是宋仁宗的悲哀,盡管,他是中國第一個“仁宗”。事實上,皇帝堆兒裏,廟號仁宗的都跟偉大扯不上關係。國人崇拜雄主,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這些開疆裂土的強人,是國人心目中最好的皇帝。提起這些人,很多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仿佛那是自己的帶頭大哥,為自己謀得了千般富貴、萬世太平。於是,我們記得幾乎所有的“太祖”“太宗”,連李世民誅殺手足也被讚為千秋“大義”。
但是,誰也無法否定,唐宋八大家有六位出現在仁宗一朝;世界第一張紙幣誕生在仁宗一朝;四大發明有三項或出現或開始應用於仁宗一朝......人文、金融、科技,這三項現代人最重視的軟實力,竟然如此鍾情宋仁宗,那些光耀千秋的巨擘,全然匯集於他在位的四十年,使那個看起來缺乏大事件的朝代,竟是那麽的令人向往!
真正的繁榮,是老百姓兜裏有錢;真正的強大,是知識分子有話就說。穿越兩千年風煙,想找出一個比仁宗朝更好的時代,恐怕相當不易。
被曆史選擇性埋沒的宋仁宗,因何成就了兩千年的最高峰?
寬 容
趙禎(1010-1063),宋仁宗,北宋第四位皇帝
嘉佑六年(1057年),蘇轍參加製舉科殿試,在試卷裏憤然寫道:“我聽人說,宮中美女數以千計,隻以飲酒作樂為生;皇上既不關心百姓疾苦,也不跟大臣商量治國安邦大計。”
這基本上是道聽途說的虛妄之言。如此“惡毒攻擊”一個九五至尊,簡直“大逆不道”。考官們自然共同撇嘴。這時,仁宗卻發話了:
“朕設立科舉,本來就是要歡迎敢言之士。蘇轍隻是一個小官,敢於如此直言,應該特予功名。”
最終,蘇轍與兄長蘇軾同登製舉科。宋仁宗甚至還為兄弟倆的策論斷言:“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欣喜自得之情溢於言表。
某次,包拯聯合其他諫官,合力彈劾三司使張堯佐,指責他平庸無能,言辭十分激烈,並要求罷免他。張堯佐是張貴妃的伯父,依著張貴妃的恩寵任此要職,包拯這麽一鬧,仁宗感到很難辦。
見拗不過包拯等人,仁宗想退一步再說,答應免除張堯佐的現任職務,放外去當節度使。誰料眾諫官的態度更加激烈,包拯更是詞壯聲高,連唾沫星子都濺到仁宗臉上。
仁宗也有些動氣:“你們這是在聲討張堯佐嗎?節度使是個粗官,值得這樣爭吵嗎?”包拯旁邊的諫官唐介立馬接著說:“太祖、太宗都曾擔任過這一官職,節度使恐怕不能算粗官。”仁宗氣得幹瞪眼,外放的事隻得作罷。
回到後宮,憋了一肚子怨氣的仁宗,把悶火撒在張貴妃頭上,他對張貴妃吼道:“你隻知道要宣徽使、宣徽使(當時同時任命四職)!你哪裏知道,現在是包拯當禦史呢!”
口含天憲的皇上被大臣逼得如此狼狽,千古無有!反過來說,倘使沒有仁宗的泱泱大度,又何來包拯的千古盛名?宋仁宗一直在學習唐太宗,唐太宗節儉愛民,宋仁宗就把節儉做到極致;唐太宗有一個好老婆,宋仁宗就硬著頭皮接受了非常討厭的曹皇後;唐太宗寫了《貞觀政要》,宋仁宗就寫了《洪範政鑒》;唐太宗擅長飛白,宋仁宗就苦練飛白;唐太宗沉迷丹藥,宋仁宗沒有。唐太宗也曾有殺掉魏征的念頭“殺此田舍漢”,宋仁宗除了回到後宮對妃子發點牢騷,可是真沒動過此念,“台諫之言,豈敢不行”!
如果這還僅僅涉及一些所謂的“麵子”,下麵這件事似乎觸動了“骨子”。四川一個士子獻詩給成都太守:“把斷劍門燒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這不是明目張膽煽動造反麽?成都太守將他縛送京城,仁宗卻道:“這老秀才是急於要做官卻始終當不上,這才寫詩泄泄憤而已,怎能治罪呢?不如幹脆給他個官做做,說不定因為感激,他會做得很好。”就授其為司戶參軍。
趙匡胤黃袍加身後,告誡子孫“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縱犯謀逆止於獄中賜盡,不得連坐支屬”,奠定了大宋朝厚待知識分子、寬恕異己人士的基礎。仁宗一朝,將這一理念推行到令人稱羨的高度。並且,不僅是對知識分子。饑荒年間,總會發生一些盜米和傷主事件,仁宗道:“饑劫米可哀,盜傷主可疾。雖然,無知迫於食不足耳。”饑民的死罪統統免除。
審 慎
仁宗朝,三冗問題已積重難返,宰相文彥博提出裁兵6萬,仁宗猶豫不決---他擔心,裁兵一時爽,兵變火葬場,多出來的6萬人如何處置?
相比較,明末崇禎帝精簡驛站時,一次裁掉8萬員工,為朝廷省下大量白銀,是不是很英明、很果敢?但稍具曆史知識的朋友都知道,他裁掉的8萬員工中,有一位叫做李自成。
宋仁宗反複與文彥博探討,直到文彥博詳細給他列出裁員條例和後續措施,並立下軍令狀,保證不會發生兵變,仁宗才最終拍板。
何況,宋仁宗清楚,之前王則起義(仁宗朝最大的農民起義之一),就是文彥博輕鬆平掉的,這是宋仁宗拍板的底氣之一。最終,裁員任務順利完成。
宋夏戰爭之初,西夏聯遼攻宋,但滿腹小算盤的遼國把軍隊開到宋遼邊境,意欲先敲詐一筆。與此同時,半自治的廣西壯族人民不堪交趾國的壓迫,希望歸順宋朝以圖大宋的庇護。
這本是好事,但此時答應,無異於宣布同交趾為敵。若換成國人所膜拜的秦皇漢武,那肯定就是西夏、遼、交趾三線開戰,先打他娘再說。
宋仁宗不敢冒險。他第一時間派富弼去和大遼談判,自願被敲詐。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是,大遼被爭取到自己這邊,遼主甚至禦駕親征幫助宋朝攻打西夏。
西南這邊,暫且放棄廣西。壯族首領儂智高撐不下去,投降了交趾,並幫助交趾攻宋,這就是所謂的儂智高起義。不過他起義時,宋夏正好打完,仁宗讓西軍將領狄青去平儂智高,很快順利解決。三個威脅全部解除。
“好戰者亡,忘戰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王。”這是宋仁宗常說的話。什麽人喜歡戰爭?想靠戰爭獲利的人,吃飽了沒事幹的人。在宋仁宗眼裏,戰爭是什麽?“將以利物,不以害物;將以救之,非以危之。”戰爭是為了拯救,而不是為了帶來災難,“總而言之,帝王興師,必本仁義。”
一個封建帝王能有這樣的想法,實屬可貴,但有多少人會認為他了不起?“歲幣”一直被視為宋仁宗妥協大遼的屈辱。但是,假如宋仁宗寧願背負屈辱也要踐行他的理念,這樣的人古今有多少?
民間有俗語,爺們漢唐娘們宋,意即大宋閹割了民族的血性。時至今日,仍有相當多的國家主義者在歌頌開疆拓土、雖遠必誅的秦皇漢武,仍有相當多的民族主義者在讚美“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的朱元璋,然而,如果所謂的血性,就是讓更多老百姓成為無謂的炮灰,究竟有多少人會力挺這種血性呢?
克 製
某日早朝,一大臣發現仁宗臉色難看,問何故。仁宗道:我不太舒服。
大臣想當然地以為,這肯定是昨晚貪圖美色用力過猛了,就婉勸皇上別那麽玩命。仁宗哈哈一笑:哪有此事!我是昨晚餓的。本來想吃口燒羊肉,但沒現成的,就忍了一宿。
大臣們眾口一詞:何不傳禦膳房?
仁宗道:唉,我當時考慮,老祖宗的法度中,也沒有夜供燒羊的先例啊,要是開了這個頭,後世子孫就有可能一輩一輩傳下去,這今後不知夜裏要殺多少隻羊啊!還是拉倒吧!
不要以為仁宗真的簡單是因為“祖製”而節欲。仁宗清楚,放縱自己的欲望,便意味著朝廷權力的擴張,同時意味著民間權利的退縮與失守。某日深夜,仁宗在宮中聽到絲竹之聲,問何處在作樂?宮人說:這是民間那些酒樓在玩耍。仁宗哦了一聲不再過問,宮人卻忍不住接著道:庶民都如此快活,咱這皇宮卻如此冷落,這哪成啊!
這時,宋仁宗說出一句如此牛逼的話:
正因為咱這裏冷落,他們才有了這種快活;我要是想那麽快活,冷落的就是他們了!
仁宗有一些妃嬪,服侍多年一直未晉升,提出升名位,仁宗說:“無此先例,恐行不通。再說我答應了,朝廷恐怕也通不過。”眾妃嬪都不信:“皇上所言即為聖旨,誰敢違抗聖旨呢?”仁宗笑道:“你們不信?好吧,我現在就為你們寫一道聖旨。”結果,朝廷中樞果真否決了聖旨。
不久,又有妃嬪要求給她們晉升封官,仁宗這次不廢話,取來彩箋,上書某人某官,眾妃嬪稱謝而去。發薪時,她們理直氣壯地要求加薪,管理部門卻不認這個帳,將禦書全部退回。妃嬪們來告禦狀,看到仁宗“為難”的樣子,當著仁宗麵撕了禦書,邊撕邊說:“原來這個真不管用的。”
事實上,曆代帝王攬權,常用方法便是繞過宰相領導的政府(明清更是不置宰相,皇帝自任政府首腦),直接下手詔。仁宗並非沒下過手詔,但都不是出於攬權---“帝性寬仁,宗戚近幸有求內降者,或不能違故也”:他性子軟,有些近臣跑官,他不好意思拒絕,隻好下一道手詔,請宰相給予破格提拔。
“雷人”之處在於,仁宗知道這是破壞法製的事,總是事先給宰相打好招呼:
凡我所下手詔,你們不必遵行,退回來就行了。
王權大不過製度。做不到不私發手詔,卻明言其手詔“毋輒行”,這便是君權的自我克製。
1608年,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要親審一起案件,被法官們斷然拒絕。詹姆士大怒:我是國王,和你們一樣具有理性,由我進行審判是合理的。大法官柯克反駁道:的確,上帝賦予陛下豐富的知識和非凡的天資,但陛下對英格蘭王國的法律並不精通。詹姆士更加生氣:你們還要不要國王的領導了? 大法官答:國王在萬人之上,但卻在上帝和法律之下。
1608年,對應大明萬曆36年。但是,讓我們看看比詹姆士一世要早500多年的宋仁宗。宋仁宗也曾要過一把大法官的癮,當時的風俗是,“近臣有罪,不付有司議法”,仁宗自己當法官,準備直接給近臣判罪。“近臣”為皇帝身邊的內侍,屬於皇室家奴,以家法私自處置理論上並無不妥。但諫官王贄還是站出來抗議:“情有輕重,理分故失,而一切出於聖斷,前後差異,有傷政體,刑法之官安所用哉?”
王贄認為,司法是一門專業技藝,“情有輕重,理分故失”,這裏麵的細微處,君主未必通曉,假如“一切出於聖斷”,難免會因為不專業而出現差異裁決,鬧出笑話。況且,君主當法官,叫專業法官往哪裏擺?因此,王贄提出,“請自今悉付有司正以法”。
宋仁宗是怎麽回應的?“許之”。
兩個故事相似,但結局大不同。在柯克的故事中,“詹姆斯勃然大怒,柯克感覺到落在他頭上的全部力量,忙不迭祈求陛下憐憫他、寬恕他”,隨後被免職。宋仁宗卻最終采納了王贄的意見。很顯然,宋仁宗比詹姆斯一世更會克製自己的權力欲,也更尊重司法的獨立性。晚清的立憲派一直想說服清廷“虛君立憲”,終究失敗,如果將滿清轉換成宋仁宗時代,“虛君立憲”的轉型,又將是一副何等氣象?
缺乏野心、霸氣和手腕,實事求是地說,宋仁宗的確談不上雄才大略,在國人的傳統認知中,根本算不得傑出。但他節儉、謹慎、寬容,他有私德、不折騰,仁宗時期的中國或許不是“大國”,彼時的宋朝人卻最接近“大國公民”的表征,這,也許才是文明的真正內涵。
然而,我們不得不拋出這樣的疑問:這麽好的一個皇帝,為何在我們的曆史上沒有被大書特書?更加遺憾的是,為何這種更符合人性的國家治理方式,沒有流傳到後世? 事實上,大多數朝代創建之初,基本上都是采取“與民休息”的政策,但當國力漸漸恢複,基於專製統治的獨占性本質,皇權與無為而治思想無法兼容,朝代之初的治理理念必然被碾壓,因此,曆史上數百位皇帝中,也僅僅有漢文帝、宋仁宗等極少數幾位將這種道家思想貫徹到底。 同理,盡管在宋朝這樣一個擁有寬鬆環境的時代,宋仁宗的出現是一個大概率事件,但傳統製度的“人治”本質,必然導致再好的治理模式也將無法常繼。道家古老的“無為而治”思想,就這樣一直在曆史的長河中閃著微弱的火花,但恰恰是這微弱的火花,最貼近現代文明中最靠譜的保守主義思想。寬容、審慎、克製等關鍵詞,就是保守主義的基本要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