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乃節外生枝,原本不想涉及醫藥以外話題,可那時代,那些人,那些事,發生過,無法避開。並以此篇介紹師父另一種被收徒方式。)
四師兄是被三哥他爹從江邊撿回來的。六二年舊曆年前,三哥他爹在江邊打茅柴,遠遠看到一半大小子腳下打著拌,拄個棍,摔了個跤,半天沒起來。老漢上前,給那小子灌了口酒,背回大院。師父給熬了壺藥,喝下去精神多了。搞明白這小子家裏沒有過年的吃食,聽說這邊野生動物多,想著搞幾個拿回家過年。師父讓孩子在家吃過午飯,拎了兩條凍魚、一刀肉,打發孩子回家。當天傍晚,一中年男子領著那小子登門道歉,以為自己兒子私下拿了別人東西。
師父留他們父子吃晚飯,那時師母和三哥三嫂全家都在,看著南腔北調老少十幾口熱熱鬧鬧吃飯,那中年嗆著淚,吃過飯領兒回家。過了二天,兩人再次來訪。中年人告訴師父:他本是一家大廠總工,被打成右派,送到農村改造,幹了兩年農活。鎮上中學缺老師,調他去代課,每個月給十五元生活費加口糧。老婆離了婚,領女兒另過,兒子給了他。兒子留在城裏親戚家念書,去年夏天初中畢業,不想讀高中了, 一則報不了大學,加上同學白眼。去了個不花學費,還包食宿的二年製的廠辦技校,打算以後當個技工度日。寒假來看父親,打算在這邊過個年,沒錢買菜,去江邊打野食。沒經驗,野物沒打著,人差點沒回來。爺倆商量過了,即然被師父這邊救了,便是有緣。那孩子也想學中醫,不知收不收。
沒等師父吱聲,那邊師母忍不住了:留人,咱家不差一口飯,大兄弟你放心,你兒在這兒,俺當自家孩子養。事後師母嘚咕過:俺要不搶人,沒老四了。以後,盡管沒認親,四師兄總是叫師母幹娘。六個師兄第中,四師兄是唯一一個師母收下的,盡管都是師父教。
於是,四師兄開始在這兒,跑腿打雜。過了年,回了趟市裏辦了退學手續,正式入住大院。
也許兒子拜師學藝,有了出路,帶來了好運。剛過十五(元宵節),上麵發來調令:改造有成效,思想有進步,摘去右派帽子,回廠聽用。四師兄他爸欣喜若狂,好幾裏地,跑著來的。沒想到,四師兄淡然一笑:我在幹娘這兒很好,就待在這兒跟師父學醫了。你自己回城吧。
四師兄的父親在這吃過飯自己回去了,依然興高采烈。回廠後仍負責技術工作,官職沒有了,恢複原工資,又分了套二居室。幾年後又娶一新老婆生了一兒一女。四師兄一直沒回城看過父母親,把大院當成了自己親家。他爸不放心,經常來看,留點衣物零花錢。
四師兄父親後來說,當時摘帽回去工作,其實不是由於他改造得好。蘇聯專家撤了,廠子產品質量不過關,國家急需大批量優質產品(據說與二彈一星有關),一大批技術右派摘帽,戴罪立功。
師父有次跟我說過:四師兄屬土性,能成好醫生,難成名醫。其實,在幾位師兄中,四師兄學得最好,看醫書最多,學問相當地紮實,醫術也相當不錯。走遍周圍縣鄉,救人無數。有時讀書累了,紮會兒馬步,練幾路長拳,耍會兒短棍。走鄉時一武把教的本事,我也曾跟四師兄學過幾天。
四師兄人很好,肯幹,能吃苦。隻是沉默寡言,表情談然,有些出家人的樣子。偶爾一次狗子問我家有啥人,講到爸是工程師,被劃成右派,文革挨批鬥,關牛棚。四師兄聽到了,心有戚戚然。私下把我當成兄弟,講了許多自己的事。
後來,四師兄出徒後,仍住大院。八十年代初,師母過世,四師兄告別師父,拎個藥箱走了。說是要遊遍天下行醫,傳幾個徒弟,以後幾無音信。為這事師父臭罵我一頓:不是你講那些狗屁故事,老四能走嗎。我安慰師父:您的第子,醫術一流,四師兄那功夫,也算高手,天下盡可去得,為師門揚名,續本脈傳承,您老有啥不放心。師父歎道:是不舍。那是唯一一次對我發火,看來師父真的喜歡四師兄。二十年共同生活行醫,不是父子,勝過父子。
附言:
五七年中國發生了兩場炮戰,一場在意識形態,一場在國共兩岸。大鳴大放及後來反右期間,我爸在金門前線奔忙。回廠後趕上書記做階段總結報告,說沒完成指標,沒法上報。爸問了一句:啥指標?領導:按工作人員數量下達的右派指標。爸說:這種事情那能定指標。領導一拍桌子:正好差一個,加上你,可以交差拉。
上報後,領導宣布:按上級指示,定為中右,不戴帽,控製使用。爸爸仍保持原技術科副科長職務,工作及其它待遇也沒變,隻是每逢運動被揪出來當反派。一九七八年右派平反,廠裏廣播部委下發的平反名單,沒有我爸。老頭子急了,找廠領導。查文件,翻檔案,隻有上報文件,沒找到仼何關於右派批文。匯報上級,繼續查,終於在部裏檔案室查到一紙批條:上報材料閱過,存檔。該同誌繼續留用,不戴帽子,不享受右派待遇。當時廠裏據此批條,宣布父親為中右。批文大約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搞丟了。平反時,部裏工作人員將此批文解釋為:稱之為同誌,便不是右派,不在平反之列。
附錄:我下鄉那時,那地兒農村殺年豬習俗。
東北大部地區冬季寒冷,冰雪期四個月以上。生活富裕的農家,到冬月(陰曆十一月)下過場大雪後,殺年豬。刮淨毛皮,砍下豬頭,剖除內髒。利刀自胸口一直劃到跨下,再插進去反挑,大開膛。最先取苦膽,捏住頸,撕開周圍肥油,貼根切斷,將膽管繞個死扣,再拴跟麻繩,吊在陰涼處風幹,留做藥用。取小腸加堿洗淨,灌血腸或蒜腸(肉沫、澱粉、蒜沬)。肺和心連在一起摘出,稱燈蘢掛,給殺豬匠做酬勞。肚(du3)子(胃),大腸洗幹浄,凍好以後過年用。腰子(腎)剖開,清水泡幾遍除血,炒腰花或切片與酸菜燉。腰子凍後不好吃。肝拴麻繩,吊起,凍上。輪起利斧,沿中軸線將脊骨一剖兩半。再剁下肘子(前腿),膀(pang3)蹄(後腿),後丘(臀),血脖(脖子),前槽(肩),分別串麻繩,潑水,上架凍上。扒下板油(腰部內側肥油),煉大油,剩下的油渣子,加點鹽,給小孩子,小媳婦們吃。利斧加快刀將剩下肋條和腰條橫切成約五六斤一條,稱為“一刀肉”。拴繩,凍上。凍好的肋條,腰條走親戚,送禮用,一大長條,呈得氣派有麵。(據殺豬匠講:要是切成四斤多,丟手藝了,也要被罵,以後生意不好做了。東北鄉下平卷舌不分,是4市死屎差不多,你切個“4市斤肉”,用東北話說,外地人搞不明白會聽成“是死人肉”)。留一塊最肥的腰條,做汆白肉,燉酸菜血腸請鄉親。天黑前,把上架凍的肉,在水桶裏過一下,再掛上一層冰。第二天早上,把凍好的肉放入院子裏的排子缸,加雪填縫蓋滿,加上厚木板蓋嚴,壓上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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