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親在結婚前都在公社宣傳隊裏,媽媽唱戲,父親拉二胡,他們結婚後就回村裏了, 記得小時候,我在村裏的戲台下看媽媽在台上唱戲。戲台是設在村裏的禮堂裏,由青灰色磚砌成的禮堂呈長方形,正麵是 “ 山 ” 字型,紅色的五星鑲嵌在高高的門臉正中。進門左手邊的小房間放雜物,右手邊的小房間是村委會辦公室。走進空蕩蕩的禮堂,在右手邊攔腰又開了一扇大門,窗戶當然必不可少。禮堂的盡頭是主席台兼戲台,裏麵大概能同時容納四、五百人,村裏開群眾大會或者演戲時,村民都自帶小板凳從四麵八方趕來。
在鄉下,接生婆受己婚家庭的歡迎,媒婆則受未婚青年男女的歡迎。雖然鄉村的年輕人已經悄悄地興起自由戀愛,但想要結婚還是需要媒婆在中間牽線和傳話,婚禮現場更是講究明媒正娶。但在村裏最受男女老少歡迎的,則是電影放映員。
鎮政府每月會派人來村裏小學校的操場上放電影,要是去村裏的禮堂裏放電影,恐怕牆都會被人扒了,因為看電影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鄉下人的生活艱難,精神上更是一窮二白,但他們都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心,無論是什麽樣題材的影片都大受歡迎。當時的電影是鄉村人了解外麵世界的主要途徑,而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農村題材的電影不少,內容主要都是宣傳鄉村的好人好事,或者是農民如何忘我的為國家作出貢獻。常常有人在鄉村的土路上遇到騎著破自行車的電影放映員,攔路打劫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伸手拽住對方自行車的龍頭,急切地問:“ 什麽時候來我們村裏放電影?”
“ 過幾天吧?”
“ 求你給個具體的日子吧?”
“ 那不行。除了天氣不好不能放電影,還有就是膠片不一定能準時收到。我要是給你具體時間,到時候卻又看不成,我不是找死麽?”
不能經常看電影,那就自己演吧。當時各村都有宣傳隊,我們村很大,男女老少加起來大概有近兩千人,分成六個小組。每當秋冬季節農閑時,村裏宣傳隊的鑼鼓一響,全村人的腳都癢癢地往村裏的禮堂跑去。
我媽媽是村裏的婦女幹部兼管村裏的宣傳隊,而且她還經常親自上台表演。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唱黃梅戲 :一塊銀元 。我夾在台下的人群中,人小個子矮,隻好踮起腳尖看媽媽演戲,周圍的大人特別是婦女們看的時候都哭紅了眼睛。那出戲講的是地主剝削窮人的故事,戲裏的媽媽用一塊銀元賣掉了女兒,為的是給病重的丈夫買藥。媽媽還在台上唱過黃梅戲 “ 一斤二兩半 ” ,大意是農村婦女在寒冷的冬天,從棉花殼裏摳出眼屎大的棉花,花了一整天的工夫為集體貢獻了一斤二兩半的棉花。在台上化了濃妝的媽媽簡直讓人認不出來,她唱的最多的是古裝才子佳人的黃梅戲,也演背上插著很多五顏六色的小旗女將,手上拿著一根長槍,威風凜凜的樣子。
夏天天熱時,我們一家人都坐在門前乘涼,有一搭無一搭地隨便聊著。晚風輕輕地吹拂著,蟲兒在花園裏咕咕唧唧地叫,月牙兒高掛在遙遠的天際。我又清爽又愜意地躺在竹床上,一邊揮舞著蒲扇趕蚊子,一邊仰頭在繁星滿天的夜空中仔細地尋找牛郎星和織女星,還有十字星。北鬥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得最清楚,就在頭頂上。有時候我也會和哥哥一起遙望對麵南山上的牯嶺街,數著山上到底有多少燈火,可是越數越糊塗,因為有些燈火是移動,奶奶說是山上的車燈。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的老少爺們都在門外乘涼,當然還有很多膽大的青壯年男子將竹床放在清河灘上睡覺,我是被鬼故事嚇怕的人,不敢去。
說話解悶,唱戲解乏。
晚飯後,常常有鄰居手拿著大蒲扇子來我家串門,碰巧我父親在家,大家便起哄讓我父親用二胡拉一曲。我父親總是笑嗬嗬地推辭一番,說:“ 拉得不好!拉得不好!” 人卻早已經進屋裏將二胡拿出來,同時喊我媽媽。
父親坐在凳子上,抱著二胡 “ 依呀一依呀一 ” 地調音,真是千年琵琶萬年箏,二胡一響震乾坤。當父親開始拉出歡快又動聽的采茶歌旋律時,將鄰居們都拉到我們家的院子裏。
平時一身都是事的媽媽,此刻已經搖著大蒲扇坐在父親的身旁,臉上露出令人心慰的笑容。媽媽一邊呼呼地打扇,一邊和大家說說笑笑,手中的蒲扇不時地在身上東一下、西一下地拍打,昏天暗地的也不知有沒有拍到蚊子?打到自己那是千真萬確。
不一會兒,父親拉出媽媽想要唱的曲調,媽媽先是 “ 嗯哼 !嗯哼!” 地清清嗓子,然後就放開喉嚨,用傳統的采茶歌的唱腔開始唱起 “ 對花 ” 來: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丟下一粒籽,發了一顆芽,
麽杆子麽葉,開的什麽花?
結的什麽籽?磨的什麽粉?
做的什麽粑?此花叫做
呀的呀得兒喂呀,
得兒喂呀得兒喂呀
得兒喂的喂尚喂,
此花叫做什麽花?
……
媽媽的嗓音好聽,歌聲嘹亮,吐字清晰,曲高時如高山流水,低調時又千回百轉,如泣如訴。當媽媽唱歌時,臉上平靜的線條立馬生動了起來,眼睛裏充滿了光彩,媽媽的歌聲,從小到大安撫著我的情緒,是照進我心靈深處的一束溫暖的陽光。剛才還紛亂無序的人聲突然安靜下來,優美的采茶歌唱腔的旋律,在昏暗的院子上空久久地回蕩。加上清涼的空氣中彌漫著花園裏的夜來香和桅子花香,使莊稼人忘了一天的辛苦和勞累。我媽媽的膽子也特別大,從不怕別人笑話,每當她唱黃梅調 “ 辭店 ” 時一字一句地認真唱著,常常是站在父親的身邊邊唱邊做些手勢,就像是在戲台那樣認真地表演。
轉眼之間,悠揚的琴聲和歌聲,在小村寂寞的夜裏隨風飄散,半村的男女老少都吸引到我家的院子裏聽黃梅戲。有人坐在自己帶的的小板凳上,有人去隔壁家借凳子,還有人自己上我家屋裏找高的矮的凳子,遲到的人幹脆坐在我家大門口的門檻上或者靠在院牆上。我父親的二胡拉出來的聲音有時歡快,有時候如百鳥爭鳴,有時候淒苦悲傷的曲調將聽歌人的眼淚都給拉出來了。
戲迷們都知道,男的怕唱 “ 訪英台 ” ,女的怕唱 “ 辭店 ” ,聽說這兩出戲分別都有五百多句唱詞。唱歌的人要將戲中人的喜、怒、哀、樂、怨和恨,全部一口氣唱完,同時還要將戲中人的內心感情在唱腔中準確地表達出來,非常不容易唱。
媽媽唱完 “ 辭店 ” 的時候夜已深,天也涼透了,眾人在一片 “ 嘖嘖 ” 聲中煙消人散了,各回各家,各抱自己的娃娃。如今想起來,我的耳邊分明又響起了媽媽的歌聲,是那麽的清晰,那麽的悠揚,那麽的婉轉,又是那麽的情深意長。
我哥哥不太喜歡聽黃梅戲,他老抱怨說:明明是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非要扯著嗓子哼半天。因此,隻要有人搖著蒲扇來我家院子裏串門,我哥哥就坐不住,趕緊跑出去找小夥伴們玩。
我們村裏的小孩子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彼此之間都沒有秘密,去對方的家就像是在自己的家裏一樣自在。大家也不用打聽就知道各家各戶的祖宗三代,甚至各家有哪些親友都了如指掌。
(待續)
上集;
沈香好!多謝沈香到訪留言鼓勵!我老家是戲曲之鄉,會唱采茶歌的人很多,喜歡看戲的人更多。很高興得知沈香小時候在夏夜也乘涼看星星,知音。沈香新周愉快!
“ 我又清爽又愜意地躺在竹床上,一邊揮舞著蒲扇趕蚊子,一邊仰頭在繁星滿天的夜空中仔細地尋找牛郎星和織女星,還有十字星”,讓我想起兒時夏天乘涼的情景,一摸一樣。
謝謝五月花好故事分享!祝五月花新周愉快!
多謝菲兒鼓勵!問好!我也看過露天電影,同時也看動來動去的大人和小孩子:)在人民大會堂唱京劇,厲害啊!那天菲兒詳細介紹一下唄,很好奇唱的是什麽京劇 :)
謝謝弄弄一如即往的鼓勵!好嗓子真的是天生的,不知為什麽我就唱的不好。你媽媽的嗓音一定非常好聽,弄弄也唱的好聽吧。秦腔我在看電影時聽過,感覺如你所說的那樣,黃土高原的人情感熱烈而奔放,秦腔的曲調震撼人心。
曉青早上好!謝謝你一如往常般的鼓勵!會樂器和會唱歌的確是人生一大樂事,音樂的魅力是非常吸引人心。我小時候的鄰居們都喜歡互相串門,互相關心,濃濃的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