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兒許三觀
我對中國當代作家並不熟悉,年輕的時候喜歡過王朔,因為我那時迷戀有才氣而又不守規矩的男孩,但是他在千禧年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寫作,後來寫的《我的千歲寒》已經不是他的風格,也許是他經曆了好朋友的離世和個人生活的起伏而成長了,並且作者直言這部作品是給高級知識分子看的,我既然不是高級知識分子,心智又跟不上作家成長的腳步,所以漸漸地就和他疏遠了。但是我依然喜歡王朔,不過從原來的擁抱到了現在遠遠地望著。
一直認為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是中國文學最鼎盛的時期,是唐宋以來中國文學的文藝複興。那個時代的作家幾乎個個都好,雖然層次有別,但是各有各的好處,我個人最喜歡的當屬老舍、沈從文、蕭紅和張愛玲。盡管胡適和魯迅在啟發民智方麵一柔一剛,旗幟的地位無可替代,但是如果從純文學的角度來看他們的貢獻就不能與老舍等人相提並論了。
老舍的文字看上去總是那麽平鋪直敘,仿佛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寫作的技巧,可他的故事就那樣牽著你的魂魄。讀老舍的書我個人的感覺應該是被拍花子的拍過了一樣的,你不知不覺地跟著他走,如果他不放你醒來你就會一直跟著走,走到他帶你去的地方。等到藥力過了,你懵懵懂懂地醒了才發現自己已經跟著他走了好遠好遠。
蕭紅的好在於她的天賦靈性,她的筆下都是最簡單的故事,好像兩個小孩子坐在夏天的樹蔭下,或者下雪天的熱炕上,吃著菇娘,嗑著瓜子,一個對另一個說:“哎,我給你講個故事哈!從前啊有個山,山裏啊有個廟……”然後她就用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你,講述從她那顆不設防的心裏流淌出來的故事,故事一如她的眼睛一樣清澈透亮。蕭紅的不幸在於她紅顏薄命,她的幸運亦在於她的紅顏薄命。
沈從文我知道的比較晚,因為他四九年以後主動放棄寫作改行做史料研究,所以我們這代人年少的時候不曾聽說過他的名字。梁實秋好在還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沈從文的名字則在文學領域徹底消失了,痕跡全無。九十年代初,大概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作家美文叢書(這裏我的記憶不是很清楚了,這套書在多次的越洋搬家中丟失了),其中沈從文的名字我第一次聽說,感到好奇就從他的書讀起。其中有一篇散文的名字是《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文章可以有這樣“不上檔次”的名字,可是一讀下去馬上被他文字中的湘西風情吸引住了。
說來有趣也感到羞愧,張愛玲的名字我最早還是從台灣的朋友那裏聽說的,這位當年大上海赫赫有名的天才作家我這個自以為愛好文學的人竟然一無所知。張愛玲的小說和她的人生都是傳奇,即是傳奇就有喜劇也有悲劇。她的人生和她的故事一樣令人感到壓抑窒息,但是又不得不折服於她的天才,並在她超乎尋常的冷靜麵前自慚形穢。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怎麽把人生從裏到外翻來覆去都看透了?可惜她雖然看透了卻沒能放下,他對胡蘭成的不聞不問不理睬在我看來是最大的放不下,是自殘式的愛。
愛跑題是我的最大特質,所以要寫“許三觀”也必須撒馬出去,跑得自己高興了再信馬由韁慢慢兜轉回來,別人看了不知所雲是一定的。
讀過的書如果拍了電影,在去看電影之前我都特別猶豫,害怕我心裏的那些人物的長相、氣質、舉止、衣著和電影裏看到的大相徑庭,我心裏的人物會跟電影裏的人物發生混戰,但是知道餘華是從電影《活著》開始的。電影激發了我讀《活著》的熱情,然而種種原因阻隔著,直到1999年我才讀到這本書。讀了書我又後悔看了電影,盡管葛優和鞏俐都是我喜歡的演員,他們也都演技了得,可我就是覺得鞏俐扮演的家珍不是家珍應有的樣子。
《許三觀賣血記》這部書我本來沒打算讀,因為書的名字不吸引我。我實在是一個太注重長相的人,我在書店裏看見這本書的封麵就是一片大紅,加上名字裏的“血”字讓我望而卻步。最近油管上推送有聲書,就在做家務的時候試著收聽,竟然欲罷不能,於是下載了電子書夜以繼日地讀完。急忙在網路上查看,發現有簡筆畫做封麵的新版“許三觀”,我會買一本收藏。從環保的角度看我大概算是即將被掃進曆史垃圾堆的老古板了,可紙書依然是我的最愛。
許三觀是小城絲廠的送繭工,初次賣血是那年去鄉下看望祖父,祖父村裏的阿方和根龍去賣血,他聽說能賺三十五塊錢,就好奇地跟著去了,還學會了賣血之前要喝八大碗水,賣血以後要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黃酒要溫的這一套賣血的奧秘。第一次賣血之後他用這個錢娶了油條西施“許玉蘭。許玉蘭當時已經有了男朋友何小勇,許三觀就去做老丈人的工作,他的說法立馬就說服了老人家,他說如果許玉蘭嫁給自己,老丈人的香火就得到了繼承,因為生下的孩子都姓許;如果嫁給了何小勇老人家的香火就斷了。未來的老丈人一聽此言,當即決定將女兒嫁給許三觀。
後來三個兒子相繼出世,大兒子一樂九歲的時候許三觀發現他是何小勇的兒子。後來,一樂為了給小弟弟出氣打傷了方鐵匠的兒子,如果不賠錢,方鐵匠就帶人拉走許家所有的東西,為了保住這點積攢了十年的家底,許三觀第二次去賣血。
得知一樂不是自己的兒子之後,許三觀想起自己從前喜歡過的絲廠同事林芬芳,此時已經成為大胖子的她剛剛因為踩上西瓜皮摔斷了右腿,許三觀在探望她的時候和她有了肌膚之親,為了讓她吃到“肉骨頭燉黃豆”,早日痊愈,他第三次去賣血。 [1]
第四次賣血是1958年的“大躍進”、大煉鋼和大食堂之後,在他們一家人喝了將近兩個月的玉米粥之後他決定賣血。賣了血一家人去飯館吃麵條,盡管三個孩子當中他最喜歡一樂,可是事耿耿於懷一樂不是自己的兒子,不肯帶一樂一起去,就讓一樂買一塊烤紅薯吃。一樂難過地去找何小勇結果被拒之門外,第二天決定離家出走。當許三觀找到一樂之後,他先是非常生氣,之後他又背著一樂去飯館補吃了麵條。後來何小勇出了車禍死了,死之前有人告訴他老婆要何小勇的兒子來呼喚靈魂把他留住,一樂一再不肯,堅稱隻有許三觀才是他爹,父子二人彼此感動,從此更加親密無間。
文革開始了,有人說許玉蘭是妓女,她被剃了陰陽頭,掛了大牌子在街上罰站,許三觀每天給她送飯,為了不讓別人抓住把柄,把肉和菜藏在米飯的下麵,天天如此直到風暴平息。
下麵這一段是作者的原文,任何轉述都不如原文生動概括:
毛主席說話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說話,他說:”要文鬥,不要武鬥。“於是人們放下了手裏的刀,手裏的棍子;
毛主席接著說:”要複課鬧革命。“於是一樂、二樂、三樂背上書包去學校了,學校重新開始上課。
毛主席又說:”要抓革命促生產。“於是許三觀去絲廠上班,許玉蘭每天早晨又去了炸油條了,許玉蘭的頭發也越來越長,終於能夠遮住耳朵了。
又過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來到天安門城樓上,他舉起右手向西一揮,對千百萬的學生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於是一樂和二樂都去了農村插隊落戶。一樂生病了,許三觀第五次賣血。沒有多久,二樂插隊的生產隊長來了,要請吃請喝還得送禮,許三觀無奈之下第六次賣血,賣血時遇到年輕時的朋友根龍,兩人一起去吃炒豬肝的時候根龍死了。
一樂得了很重的肝炎需要去上海就醫,盡管許三觀身邊的熟人都出手相助,甚至方鐵匠、何小勇的老婆都借了錢給他但是還是不夠一樂的醫藥費。於是年近半百的許三觀一路賣血到上海為兒子治病,自己差點送了命。好在老天爺可憐見,經曆了重重磨難的許三觀終於攻得圓滿活到六十四歲,三個兒子都娶妻生子,他雖然掉了七顆牙,四顆門牙還剩一顆,但是依舊耳聰目明。
一天,他突發奇想,想再賣一次血,然後去吃炒豬肝,喝二兩黃酒,可已經他老了,沒有人要他的血了。“四十年來,每次家裏遇上災禍時,他都是靠賣血渡過去的,以後他的血沒人要了,家裏再有災禍怎麽辦?”他哭了……
許三觀沒有什麽大的本事,但是好男人的品德都在他的身上:包容豁達,有情有義有擔當,所以許玉蘭說老天有眼讓她嫁了好男人許三觀。
讀完《許三觀賣血記》心裏空蕩蕩地替古人擔憂,假如沒有人天天說話,沒有人今天說這個,明天說那個,沒有人登上天安門城樓揮動他的大手,許三觀他們一家的命運將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