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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回憶之三十二

(2021-01-03 11:51:16) 下一個

就讀昆鋼技校的好處還有就是寒暑假。我在技校暑假期間,終於可以去二郎探母。我和母親至1969年她被特批回家見過一次後,直到73年技校放暑假,我才得以獲準前往昆明市西北沙朗公社,在那裏有雲南人民廣播電台的農場和戰備台,代號:302。母親就被關在此處。這個獲準過程我已經不記得了。應該是得到“解放”的父親,通過組織上聯係了雲南人民廣播電台,整了這些年,對方估計也知道我母親實在是沒有什麽特務油水可撈,更找不出什麽理由禁止家人探視。隻好賣個人情,允許我代表家人來母親關押地探親。

那荒年,交通實在是不發達。首先我從昆鋼要步行兩公裏多至昆鋼鐵運處的火車站。
前邊我說過,文革複課鬧革命時,我因為睡過頭誤了學校集合時間,隻好直奔昆明麻園搭乘小火車,趕往安寧參加拾麥穗學農活動。此刻,我要搭乘的是昆鋼的工業列車,屬於昆鋼鐵運處調度,根本就不是客運列車,是向外輸送鐵錠鋼材或運入鐵礦,燃煤的貨運列車,俗稱:悶罐子車。因為是昆鋼人口隨著發展膨脹眾多,人員來往昆明有迫切需求,僅靠昆鋼市中心小塘邊的那幾班長途公交客車遠遠不夠。所以,昆鋼鐵運處一早一午發兩趟載人列車,票價:三毛。因為都是貨車箱,無有座椅,你要麽就坐在地板上,要麽就依靠車廂板站立,更有人喜歡跑到車頂上,圖個視野開闊,空氣清新,當然,要看當天風向,小火車的煤黑煙不會飄向你。節假日期間,客運量爆棚,不得已也有很多人爬上車頂。說也奇怪,我在那幾年真不曾聽說有從車頂跌人下來。
昆鋼距離昆明約三十公裏,然後來到昆明西郊麻園,再從這裏步行進城,乘坐公交車來到黑林鋪,再從黑林鋪轉乘郊區公交車前往大普吉。在這裏的終點站,雲南磚瓦廠下車。那荒年根本沒有旅行路線圖,就跟徐霞客的時代差不多,父親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鼻子底下通北京!全憑問路。請問你家(此處發傑的音),省廣播電台農場咋個走?
穿過雲南磚瓦廠,接下來的八公裏山路全憑步行了。巧合的是,我走不多遠的時候,天降大雨,我當時想,莫不是老天爺在為我母子久別重逢哭泣!
所謂山路就是沒有鋪設柏油的土路,一邊是山一邊是地,下雨直接沒有避雨處,再者一大早出門倒車,倒來倒去,時間已經過午,再不走的話,恐怕晚上都到不了。瓢潑大雨中,我孑然一身,行走在山路,不一會兒的功夫,全身上下無一幹絲!沿途見到個水庫,水中有個牌坊形狀物件杵著,像是水庫淹沒了什麽村莊之類吧。繼續前行,竟然從路邊上來一個人,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像是當地村民,我跟他搭訕,才知是旁邊村子,叫做桃園的農民。奇怪的是他的口音,一開始我竟聽不懂,他說一村人都是60年代從湖南移民過來的,難怪得說話聽起來就像唱花鼓戲。同路一會兒後,他就離開主道進村去了。我至今也不知為何湖南人會要移民到此地。
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豪雨停歇,渾身發熱出汗,頭上升騰著水蒸氣,衣服竟然部分烘幹!
終於見到前方出現建築物身影。這地方我懷疑是民國時候某人的別墅,看那主建築兩層樓的中西合璧,典型的中式土木結構,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後來我注意到,除了這棟小樓的地基是用石頭壘就,其所有牆體都是用土基壘成,而且用了雙層的土基,使得整座小樓看上去堅固牢實。隨著我一步步走近,可見有大片的苞穀地,和零星的果樹,然後有幾片平房散落其間。一開始,我的母親就住在其中一間平房。
記得我是在農場問了見到的第一人,他叫我在當場等著,他去找我母親過來。顯然的,母親是在勞改中。她知道我要來,但不知道我幾時到。不一會兒,見到了母親,她關切地問我剛才大雨中是怎樣來到這裏的,顯然的,她心疼我落湯雞的樣子。趕緊的,她帶我進入一處平房. 這個平房裏麵陰暗,采光來自房頂上的天窗,內走廊,兩邊整齊排列房間,就像西方的馬廄。沒準就是民國那荒年某某豪門的馬圈也未可知?母親就住在這樣的馬圈一間,一門一窗,地麵凹凸不平,有十五之光昏黃的燈光,從頭頂上照耀下來。最多十平米大小,也就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室內環境氣氛是相當的壓抑。母親也沒有合適衣服讓我更換,讓我脫掉濕衣褲,隻好把她的大衣找出來讓我裹著禦寒。好在我也不願意出門,因為我聽到了當年那個工宣隊王福的聲音在室外響起。責問我母親為何擅離職守?母親透過那扇外牆上的小窗子,卑微地向他解釋說,兒子來了,早就事先請過假。
這個馬圈裏住了多少人我真不知道,我隻知道斜對麵住著一個老太太,其兒子和媳婦是文革前廣播電台豢養的曲藝文工團演員,是東北人還是天津人?是說書的還是唱京韻大鼓的吧?老兩口當時五十歲上下光景。這個老太太家屬,得了精神方麵毛病,七十多歲的人,就管不住嘴了,隻要醒來,就開始一個勁自言自語,說的都是隻有她才知道的個人往事。我也是等到母親出去接著勞動改造時,在萬籟俱寂的馬圈裏,突然聽到這個老太太噓噓索索的說話聲,隻聽她說到高興處,嗬嗬嗬直樂,說到憤怒的地方,罵個狗血淋頭!外人像我這種能聽得懂,畢竟是說的普通話,但是不懂她說到她人生故事的第幾回啊?老太太的兒女也在電台農場勞動改造,早出晚歸的,也沒法照看老太太,就這樣任由她自生自滅吧。我在電台農場的這些日子裏,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楞沒有見到過老太太。
因為我來的緣故,母親得到照顧,從馬圈搬到了那座路口的兩層小樓,分到了二樓的一間臥室,比之原先她所住馬圈要大一倍,最好的是,自然采光大為改善!裏麵也沒有多餘家具,還是一張床,一個書桌,兩把椅子,多了個臉盆架而已!我跟母親睡在一床,一個床頭一個床尾。小時候,我就覺得每到星期天,能和父母同榻共眠是何等的幸福!現在,與母親分離多少年後,再次來到母親身邊,夜夜無夢深度睡眠。白天裏,我也無處可去,就喜歡坐在寬敞厚實的窗台上,眺望窗外,打發時光。
與昆鋼那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對東南亞廣播戰備台不同,這個雲南省的人民廣播電台戰備台,是在山腳挖了隧道,在山肚子裏設置了戰備電台。因為級別的緣故,附近也沒有什麽解放軍炮團保衛。感覺上應該比昆鋼那個中央級戰備台還要隱蔽,如果有從南越飛過來的美國軍機,恐怕更容易發現位於昆鋼的501哦!我在此逗留的時間裏,楞沒有試過去附近的戰備台溜達。為了不給母親惹麻煩,避免瓜田李下,母親本身也是這個意思,為了安全起見,隻要我待在室內就好。
這個期間有去山下的沙朗公社趕街。從這個方向走,才發現我們真是住在山上。電台農場有專門安排農用拖拉機掛鬥運載人員山下趕街,但我母親和另外幾個“勞改犯”,其中就包括我在來的第一天碰到的第一個農場人,他叫白瑞源,好像在被關押之前是廣播電台的會計,倒情願走小路下山,可以縮短距離,街子結束回來要爬山,那時再去搭乘農場拖拉機掛鬥。但是第一次趕街,全程母親都是堅持帶我步行下山和爬山的,多半她是為了和我說些不想讓旁人聽到的話吧!
山腳下的沙朗公社,屬於古老的南詔國時期的白族,如同當時雲南任何一個農村集市一樣,街子就在公社所在地的公路兩側展開。後來,最後一個街子天,我們趕街完畢,乘坐農場拖拉機返回山上,母親專門跟拖拉機駕駛員,一個電台職工子女,小崔,請求他,托他在我假期結束時,送我下山去大普吉趕遠郊公交車。母親這是心疼我,不願我再徒步八公裏山路辛苦趕路。
在廣播電台農場的假期很無聊,十分壓抑,看到母親被人像對待犯人一樣粗暴地直呼其名,沒有絲毫尊重,像牲口一樣被人吆喝驅使,內心當真是敢怒不敢言。因為人家代表著無產階級專政啊!在這種專政下,你隻能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啊!所以,假期一結束,我就和母親告別,母親流著眼淚,不斷重複她已經交代我幾多遍的臨別贈言,還塞給我些錢票和糧票。就這樣,我坐著小崔駕駛的拖拉機掛鬥,上麵已經裝滿了稻草,我就坐在稻草上,準確些說應該是半躺在稻草上,揮手告別了我苦命的母親,顛簸著離開了人生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的雲南人民廣播電台農場之旅。
一路上都是下坡,期間還和小崔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我才知道他竟然是無證駕駛!就在進入城郊主道後不久,路上交通繁忙起來,行人,小馬車,自行車,還有手扶拖拉機。小崔就在超越一輛手扶拖拉機時,他的拖拉機沒有問題可以過去,畢竟是沒有受過專門訓練,他就沒有想到他的掛鬥要比拖拉機寬,結果,我在稻草上看得清楚,寬大的掛鬥直接就把這輛手扶拖拉機擠出了路麵,翻倒在路溝裏!小崔聽到了手扶拖拉機和其他路人的呼喊,他一緊張,手腳無措,自家的拖拉機掛鬥也幹翻了。
說來也是天可憐見,我竟然毫發無損順著傾倒的稻草,先一步站立到地麵!真正是有驚無險。
我因為急著趕車,就不摻和小崔和手扶拖拉機手的理論當中。後來聽我母親說,小崔後來找了雲南磚瓦廠電話給農場打了電話,這個慢性子的人,報告了農場交通事故,卻忘了轉告我母親我的下落,把她急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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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nri745 回複 悄悄話 好記性啊,文字滿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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