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進入秋雨的季節,我們又來到湖北襄樊和先期已經在那裏的母親會合。那天晚上為了趕車,我們爺仨提前離開了老家,來到縣城,住在師範學校的學生宿舍,因為文革的緣故,學生宿舍是空的,那是一間擺滿了大通鋪的大房間。好像我的父親年輕時來縣城求學就住過這種宿舍,而現在,是他的另外一個兒子的宿舍,也是他找到了管理人,通融過後允許我們免費借宿一晚。是的,我父親是解放前,他父母知道他參加了地下黨在玩命,為了使他回心轉意,特意給他找了個大他幾歲的馬姑娘做媳婦,想要拴住他的腿。結果,千防萬防,婚後回門去到馬姑娘娘家,失去了監控,我爸趁著夜深人靜,翻牆逃離了,從此沒有回過家*。馬姑娘知道嗎?當然知道,可她不敢聲張啊!她對我爸恐怕是控製不了的,因為包辦婚姻噻!我爸不愛她是一定的,但她也有條件,你愛鬧革命你鬧去,俺不阻攔,俺也攔不住不是,但你一定要與我同床!結果就是,我爸這一去再也沒有回家,成為了專職地下黨,直到後來解放了,跟他父母家書聯係,方才得知,區區數日共枕眠,竟珠胎暗結,他已然是做了父親了。他當即就要求離婚,要求他父母讓馬姑娘母子自由。誰知道,他父母怎麽會聽他的?所謂母以子貴,老王家的第一個男孫,萬萬不可失去,而馬姑娘偏也是傳統得很的女性,既已嫁入王家門,那便是生為王家人,死為王家鬼!俺就不走!我爸也無可奈何,無計可施。隻好堅決不認這門婚,因為那荒年沒有啥結婚證,也就無所謂離婚證。他也就三過家門而不入,解放後不久就調離了南陽行署,前往武漢參與組建了中南工人日報,成為了新中國一名新聞記者。後來,在武漢東湖療養院采訪先進個人護士,也就是我媽,而後就......當時的武漢東湖療養院實則是高幹療養院, 功勳彪炳的老幹部麵對年輕漂亮的女護士,多半沒有抵抗力。我媽的同學中就有嫁給老革命的。她不同,在她的日記裏關於她參加過的中央根據地慰問團,她就對江西瑞金那些當年紅軍的糟糠之妻,如今終被拋棄,相當的忿忿不平,痛加申斥這幫當代陳世美們!她和我父親的結合, 顯然是知曉我父親前邊有過不情願的包辦婚姻事實。從她的回憶中也有證據,她的父親是不同意這門婚事的,一是我爸是共產黨,二是已婚人士!所以我媽與我爸的結合應該不是我媽所深惡痛絕的老革命愛上小護士版本。
我們在襄樊下車後,見到了提前回到她老家的媽媽,還有小姨夫,應該是陪同媽媽來幫我們搬運行李的。顯然的,媽媽在爸爸老家一周就因為見不得離婚不離家的馬姑娘,而獨自一人先回了襄樊。她當然知道馬姑娘的存在,她也相信我爸跟馬姑娘當真沒有什麽。但她在我爸老家盡管與馬姑娘不見麵,但仍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依舊不爽也是人之常情。
我們一家團聚後,先是來到了樊城的姨奶奶家。姨奶奶是我媽的小姨,自年輕那會起,就抱定主意獨身不婚,後來解放後,也不改初衷,一直堅持到了文革前,實在頂不住社會輿情了,50歲上匆匆找了個比她還小幾歲老實巴交街道工人嫁了,還領養了個小男孩,算是標準普通正常人家了。在樊城老街道邊的木板房裏,我們見到了姨奶奶,姨奶奶於我是自小在北京就領過我的,所以見麵格外親切。我在傾聽大人們的交談時,捕捉到了具有鮮明地方特色襄樊話的習慣用語,就是說得是,表示讚同對方的觀點,頗像日語當中同樣的表達方式,甚至連語調都相當接近。第二天,姨奶奶家六歲的表叔醒來,大喜過望,忙不迭地揪著我哥兩出門,向那些平素裏欺負過他的鄰裏小孩高聲宣示“這是我的大娃子,這是我的二娃子。看你們還敢欺負我不?”
媽媽的老家是在鄉下叫做竹條鋪的地方,我不記得是怎麽去到那裏的?隻記得是一片阡陌當中一處農舍,是瓦頂還是草頂不記得了,外牆應該是黃泥的胚。母親的繼母還有三個母親的同父異母妹妹出門相迎。先是來到堂屋,隻見正中端坐二老,一人白胡須,一人黑胡須,頭上都帶著棉帽,身穿長袍。在母親的開示下,我才知道白胡須這位是我外公,黑胡須那位是他的弟弟,我的三外公。我的外公在接受過我們兄弟二人的致敬後,起身把我摟在懷裏,教我怎樣行禮。一是見人行禮為什麽要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是要讓對方看見你的帽子裏沒有隱藏武器,二是為什麽要彈彈衣袖,也是要讓對方知道袖子裏不有藏凶器。我三外公據說是武林中人,曾經走過江湖,做過武漢革命軍的武術教頭,現在依然寶刀不老,十指賽鋼釘!他當場要求我父母把我留下跟他,學習硬氣功,不消說,我當時是極其願意的,我父母隻是笑著不表態。我外公是中國最早的基督徒之一,他的開蒙師傅是美國人,隻知道中文名字叫安保吾,屬於路德宗下麵一枝。外公後來做到了武漢洞庭街教堂的牧師,1949年後教堂關門,他被遣送回了原籍,長期脫離農業生產的他,非但盤不了那一畝三分地,而且,禍不單行,夜裏家裏失火,遭了祝融,把祖業也燒了個精光。然而,卻因禍得福,不久進行的土改,他屬於連房子都沒有一間的貧農。老先生的前妻,給他生了一兒一女,我母親的母親是他的填房,據母親回憶,比她母親小不了幾歲的前妻兒女,像是參加過黃埔軍校,偶爾得空回來,騎大馬穿大皮靴,耀武揚威,就欺負我外婆,小媳婦這樣,小媳婦那樣來使喚她。外婆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很大程度跟這種家庭氛圍長期的壓抑有關,這恐怕也是她妹妹,我媽唯一最親的親人她小姨奉行不婚主義的根源。母親同父異母的哥哥年紀輕輕就遭瘟疫病故了,她的大姐嫁了黃埔軍校四期的廣東人潘某某,後來做到國軍中將。母親年幼喪母,幸好家境還不錯,可以上學讀書,她經常對我提起她的中學畢業論文《論萬貫家財不如薄技在身》,每每津津樂道,所以,中學畢業的她,毅然決然進入了武漢基督教辦的護士學校,實踐她的薄技在身信念。她說起從武漢回到鄉下躲日本鬼子,竟然被一個國軍營長相中,幾次三番遣媒婆來說,害她又跑到茨河還是穀城的外婆家避難, 所以說,母親對於當官的,自幼就很抗拒。
我苦命的母親啊!
次日,我們應邀前往三外公家,陪同我們前往的是我一位表哥,在路上,我爸問他是否跟三外公學過武術?他回答說學過,太辛苦吃不消,沒有堅持下去。據他說,三外公的硬氣功,是要每天捶打皮肉的, 所謂: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現在的人根本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