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如夢如幻的情人

 

如果在二十歲，我便去潘浦洛納，一籠白衣，紅色腰帶，在雞蛋橫飛，尖叫四起，血色張揚的街頭，與瘋狂同流，嘻戲死神，放膽一奔!

如果在二十歲，我便去薩維利亞的城牆邊幽會海盜的女兒，私奔去遠離塵囂的天空之城隆達的懸崖白屋，再逃向海濱古城喀迪斯，養一群膽大妄為的血性子孫，趕下大海，任世人稱為海盜還是航海家!

如果時光回溯五十年，一百年，兩百年，回到海明威，拜倫，塞萬提斯，哥倫布，羅西尼，喬治比才，莫紮特，莫裏哀，梅裏美的時代，我便去聖費爾明節的廣場酒吧喝成醉蝦，讓羅西尼的理發師削光頭發，銜一枝脈脈含情的金合歡，單膝吻地，聽波希米亞女郎撥動心弦的吟唱: "愛情像一隻不羈的小鳥"!

沐著晨光，雙腳第一次踏上浪漫情懷中的綺麗國度，一步邁進西歐最古老的城市喀迪斯。正如一首懷舊歌謠所唱: 親愛的，你想象不到，我心中是多麽歡樂，多麽憂傷!  生命中無數次在書中詩中歌中夢中邂逅，永遠如真如幻如風如火如酒如蜜的情人:  西班牙，別來無恙!

提到西班牙，你也許會想到鬥牛士，狂歡節，弗朗明戈舞，想到比加索，卡門，唐璜，想到巴塞羅那，馬德裏，薩維利亞，然而西班牙人首選的遠足去處卻是濱臨大西洋的喀迪斯，"一座被牆圍繞的城市"，曆經三千年滄桑歲月，此刻正睡眼惺忪，默默無語接受我的注視: 廣闊的天空，藍色的海洋，寂靜的港灣，隻有海岸園林中的哥倫布行道樹，風裁浪剪，窮盡姿態，隨著地中海東風婆娑漫舞。

穿過西班牙廣場，一步之遙，便是西班牙憲法紀念碑。曆史與現在，記得就很近，忘了就很遠。很難想象，揚帆五洲四海，霸業輝煌的西班牙也曾有過跌蕩起伏的命運。而喀迪斯，便是這出史劇上演的中心舞台。

公元前一千年腓尼基人在這裏建城，後為羅馬人占之為己有，西哥特人起而代之，再被摩爾人趕走; 在地理大發現中成為西班牙尋寶船的母港，哥倫布的遠征船隊兩次從這裏下水; 十八世紀替代薩維利亞，成為西班牙對美洲貿易的中心港; 喀迪斯因而多次成為北非海盜，英國等武裝攻擊和海上封鎖的目標。登上著名的 Torre Tavira 托維拉塔俯看大海，就不難想象一個三麵環水的彈丸之城，為何曾經有多達一百六十多座瞭望塔!

喀迪斯又是一座具有光榮 "革命" 曆史傳統的城市。它是當年拿破侖征服歐洲少數奮起抗擊的地區之一，它是第六次反法同盟的基地; 這裏發生過保衛西班牙憲法的運動和扣留費迪南德七世的武裝起義; 這裏也是波旁王朝時期導致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二世退位的起義發源地。眺望浩瀚的大西洋，濤聲依舊，往事如煙。

徜徉在老城街道上，曆史的刀光劍影被一片安靜祥和輕輕抹去: 一排排從陽台上探出頭來的鮮花，三三兩兩出門遛狗，喝咖啡的當地人。隨處可見夾道成蔭的柑橘樹，黃紅橙綠，碩果累累，伸手可及，卻無人染指!  一時間想起狐狸與葡萄的寓言: 要麽它們 "中看不中吃"，要麽西班牙人太熟知亞當偷吃禁果帶來災禍的故事，阿門。

喀迪斯在羅馬帝國時期曾是僅次於羅馬城的繁華之地，瘋狂的西哥特人趕走羅馬人並將其毀之一炬。現存的聖十字大教堂是喀迪斯最著名的建築: 建於十三世紀，因火災毀於十六世紀，重建耗時達一百一十六年之久!  這座主教座堂融政治，宗教，人文，曆史於一爐: 巴洛克式和新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格，清真寺式的金光閃閃圓形穹頂，絕世獨立，成為喀迪斯的地標和明信片。因與大西洋僅一條馬路之隔，看教堂兼看海，兩全其美。

喀迪斯之美，在於它的古色古香，寧靜自然，與世無爭，平易近人。步行是最好的方式探索這座西班牙最古老的城市: 發思古之幽情，劃在地上的綠色和橙色線路會引導你進入古城堡和中世紀;  或者沿著藍色和紫色線路去一睹往昔市政機構和殖民貿易時期遺留的貨棧，碼頭的場景。

去大教堂的步行途中，在老城街道一處外觀普通的宅院前，不期而遇一年輕男子。他麵含微笑，站立於門口。往裏一瞅: 熠熠燭光中，盛裝而立的聖母瑪利亞也正瞅著我。年輕男子側身讓出道來，便走了進去。

一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靠近聖母瑪利亞: 她從巍峨的璧畫和高高的神壇上走下，立於一幢巨大的紅色屏風前，頭戴晶瑩閃亮的華冠，身穿點綴金絲花蕾的白紗，外罩紫紅鑲金拖地披風，在玫瑰花的簇擁和燭光的映襯下，盡顯端莊聖潔，高雅美麗。

年輕男子麵帶微笑，立於三步之外。於是鬥膽問是否可以給聖母照張像。他答道:  I don't speak english. 我舉了舉相機，他卻伸手接了過去。他示意我站得更靠近些，他按了快門，留下了這張聖母和我的合影，仍然帶著微笑送我到門口。

我仍記得他麵帶微笑，站在門口的樣子: 平民衣著，文雅安靜，令人想起司湯達的年輕於連。他是我在此行中機緣巧合，遇見的第一個真實生活中的西班牙人，不同於腦海中拈花惹草的唐璜，大戰風車的騎士，風一般不羈的卡門，酒一樣澟冽的唐何塞，他如同我眼中的喀迪斯，安靜自然，平易近人。

當然，如果你喜動不喜靜，喀迪斯同樣會帶給你不一樣的驚喜: 每年在二月間舉辦的喀迪斯狂歡節，在西班牙家喻戶曉，並被選入西班牙非物質文化遺產。狂歡節期間每天有不同的主題: 幽默劇表演，街頭四重奏，弗朗明戈舞，歌詠比賽，假麵舞會，煙火秀，花車巡遊 .... 頗為獨特的是: 聰明的喀迪斯人將狂歡節遊行放到晚間舉行，火樹銀花，聲光電影，五彩繽紛，把聖誕節的喜慶，萬聖節的詭魅，火焰節的熱烈，聖弗爾明節的瘋狂匯之一爐，展演於一夜。正如多明戈所唱: 今夜無人入眠!

可惜的是，因為不期而遇，匆匆而過，不記得那條並不在路線圖上的小街的名字，以及那所供奉有聖母瑪利亞的宅院: 是私家會館? 街區寺院? 小教堂? 搜遍喀迪斯八十多處大小教堂寺院，找不到任何線索有關這座供奉著聖母的老城小院!

如果有一天你去喀迪斯，如果你在老城路過一家叫 "Cafe Tingis" 的小咖啡館，如果有興趣徜徉附近的老街，也許你會幸運的找到那座小院。或者在咖啡館叫一杯又熱又濃又好喝的咖啡，然後到櫃台打聽，大胡子老板一定知道我見到的走下聖殿和神壇，置身民間的美麗聖母。

別了西班牙，我的情人!  So long, Spain，my love ! 三生三世的眷戀，一生一世的際遇。人生最大的悲情是無法同一個人，在同一地方，跨過同一條河流。趁你的熱情還能捂熱一瓶雪梨酒，趁你的膽量還能嚇退一頭公牛，趁你的癡狂還能在月下敲開一扇緊閉的窗: 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愛你想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