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飛
秋高氣爽的日子,多倫多的楓葉正染出幾分朱砂色,忽得平凹先生墨寶一幀。素宣上毛筆行楷字沉如墜石:“加拿大中文作家協會:寫好中國文字的每一個句子。平凹。”墨跡濃淡間,仿佛見那支毛筆在西安城的書房裏緩緩行走,帶著秦嶺的渾厚與碑林的筋骨。
緣起龐進兄不久前回國度假,期間專程拜訪了賈平凹先生。龐進兄是陝西籍作家,與平凹大師素有舊交。此次會麵,便索其墨寶。想彼時西安城的梧桐葉正綠,大作家室內茶香氤氳,平凹先生為加中作協提筆揮毫,墨香在宣紙上氤氳開來,十幾個字如清泉石上流,這筆墨之間,是囑托,是傳承,更是一種文化的守望。此中有真意,蘊含著賈平凹先生對海外中文寫作者的殷切期望。

這份情誼早有淵源。2025年初加中作協換屆,新選出15位理事,岩波和龐進當選為副主席,經選舉我忝列主席之職,賈平凹與蔣子龍、韓少功、曉劍、高建群等中國文壇重量級作家一同對加中作協換屆表示祝賀。多年來,這些文學前輩始終以慈愛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海外文學組織的成長,也幾乎見證了成長的每一步。
作為海外中文寫作者,我們知道自己肩負著獨特的文化使命。平凹大師的題詞是提醒我們,無論身處何地,都要對漢字保持敬畏之心,對文學保持赤誠之心。
平凹的題詞會激勵我們在文學創作中精益求精,在海外傳承和發揚中華文化,用每一個精心雕琢的句子,搭建起中外文化交流的橋梁。這筆力透紙背的題詞,已然超越了墨與紙的物理界限,成為連接大洋兩岸文學情懷的精神紐帶。
我和平凹先生還另有淵源。三十年前,平凹的《廢都》與我的《海南無夢》先後在《十月》發表,剛好是同一位責任編輯:當時的《十月》雜誌副主編田珍潁。記得1994年我在北京改稿時,去田珍潁家裏吃飯。珍潁大姐係著圍裙在廚房裏邊炒糖色邊說:“平凹那部《廢都》,是要讓文壇震三震的。”鍋裏的紅燒肉咕嘟作響,她轉身添了句:“你們這些作家,都要把每個漢字當自己的孩子來疼。”
今觀平凹書法,果然是把漢字疼到了骨子裏。他的字初看拙樸,實則暗藏機鋒。豎如寒鬆立雪,橫似雲展雲舒,那“句”字最後一勾,恰似文人擲筆時的那聲歎息:既要墨透紙背,又要留三分餘白。這等功夫,非四十載筆墨耕耘不能得。
想來有趣,文學與書法原是漢字的雙生魂靈。平凹先生之題詞,看似說文,實亦論書。好的句子當如好的筆畫,既要承襲古意,晉唐法帖的韻律都在撇捺間呼吸;又要生出新肌,現代語言的節奏也在字裏行間跳動。平凹在《廢都》裏寫莊之蝶夜抄經文時,恐怕正是這般心境:既要墨汁飽滿欲滴,又要字句瘦硬通神。
蔣子龍先生常言“作家要作漢字的守廟人”,韓少功先生曾說“文學是文字的宗教”。今得平凹此字,忽覺加中作協這方小小文壇,竟接住了長安城飄來的一片瓦當。這瓦當上刻著的,何止是十幾個漢字?分明是千年文脈的叮嚀,是橫跨太平洋的文學契約。
窗外秋雨初歇,我將這幅字慢慢卷起。羊皮卷軸觸手生溫,仿佛還帶著先生書房裏的茶香。忽然想起田珍潁老師當年說的:“好的編輯催稿,好的作家催稿。”平凹先生這副字,不正是對我們所有寫作者最溫柔的催稿令麽?這意味深長的十二個字,如同穿越重洋的星光,照亮了海外寫作者的前路。
賈平凹先生的題詞重若千鈞,卻又如春雨潤物細無聲。每一個漢字都是一粒種子,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我們更需要精心嗬護,讓它們在跨文化的土壤中生根發芽,開出別樣花朵。這份關懷如暖流穿越太平洋,溫潤了我們這些遊走在兩種文化之間的寫作者的心田。
2025,09,20 多倫多瘦燕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