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蠅,不許放屁!》
亞斯曼—無聲聯合王國,懸浮在一層被精心編織的空氣之上。那空氣像一張無形的稅表,每一縷晨霧進城前須在城門哨卡蓋下紫銅印章,每一聲教堂鍾響需附上羊皮憑證,連貓在宮廷台階上打哈欠時多吐出的那一點“喵”,也會被書記官用鵝毛筆蘸著淡金墨水,抄錄在市政賬薄的最後一頁,備注欄裏寫著:“未經許可之聲,罰銅幣兩枚。”
國王皮埃爾二世坐在用整塊月長石雕成的王座上。他的鼻子並非尋常血肉,而是王國鑄幣局用秘銀與晨露煉成的“邊境之鼻”。它能嗅到十裏之外一朵蒲公英的私語,能分辨出臣子鞠躬時呼出的敬畏裏摻雜了幾分惺忪的睡意。他每日命人在寢宮四角焚燒“順從之香”——那香由被馴化的風信子、被剃度的雲朵、被說服的雨絲搗碎煉成,點燃後升起一柱筆直的青煙,像一道無聲的敕令,宣告:凡未經許可的波動,皆為叛亂。
午宴那日,宮殿深處的水晶穹頂下,金盤與絲綢堆疊出一種近乎病態的靜謐。燭火被訓練得隻燃燒而不搖曳,仆役的呼吸經過三年宮廷禮儀學院的調教,均勻得如同鍾表。國王身著鑲滿星屑的禮袍,袍角繡著“氣體馴化法”的全文,每一個字都由被處死的異見者呼出的最後一口氣織成。他正要開口,聲音已提前在喉間排練了七遍,像一柄被反複擦亮的劍。
就在這時,一隻遲到的蒼蠅從窗縫裏鑽了進來。
它名叫“哲”。 它並非為覲見國王而來,也非為殘羹冷炙。它從廢紙簍裏啃食過禁書的殘頁——那些被撕碎的《存在主義殘簡》《論氣體的形而上學》《論放屁的尊嚴》,紙張邊緣還沾著前任宮廷哲學家的血。它飛得極慢,翅膀每一次撲動都像在空氣裏寫下看不見的問號。它繞過香柱,掠過水晶吊燈,最後停在王座旁那盆稀世花卉之上——“無罪之蓮”,花瓣由被赦免的罪犯的眼淚培育,香氣甜得近乎暴虐。
一粒花粉,帶著人工的、被強行提純的甜,鑽進了“哲”的氣管。
它打了一個噴嚏。
聲音極小,像是針尖劃過絲綢,卻精準地擊中了王冠尖端那顆象征“絕對零度”的藍寶石。寶石顫了一下,像一顆被驚醒的心髒,叮地落在波斯地毯上,滾進一隻繡花拖鞋的陰影裏。 那一瞬,宮殿裏的空氣像被撕開一道無聲的口子。 國王的鼻翼翕動,他聞見了——不是臭味,而是一種失控的質感,像稅表上突然多出的一個無法歸類的數字。
“抓住它。” 國王的聲音落下時,早已蓋好印章。
審判在第二日清晨舉行。 七名噤聲官身披黑呢長袍,胸前懸掛“耳之印章”——那印章由被割下的異見者耳垂煉成,冰冷而光滑。首席審判者“無味爵士”端坐高台,他天生無嗅,卻被任命為王國氣味最高權威。他的眼睛像兩枚被磨鈍的稅釘,目光所及之處,任何氣味都會自動歸檔為“罪”或“赦”。蒼蠅“哲”被一根銀線拴在一隻小得可憐的審訊台上,翅膀被魔法折疊成祈禱狀,嗡嗡聲被濾成一片白噪音。
“被告蒼蠅‘哲’,”無味爵士翻開羊皮卷,聲音像從地窖裏拖出來的鐵鏈,“你以噴嚏幹擾皇家嗓域,釋放未經批準之氣,擾亂純淨之熵。為防更深層次的風險,特判——”
他停頓了一下,像在等待空氣自己填空。
“終生不得放屁。”
大廳裏沒有驚呼,隻有一種更深的靜。 巫師上前,袖中滑出一枚“靜音符”——那是一枚由被處決的歌唱家聲帶煉成的符文,邊緣還殘留著幹涸的血音。他將符文按入“哲”的腹部,符文像一枚冰涼的釘子,瞬間封死了所有出口。 從此,空氣隻進不出。 “哲”仍能飛,隻是翅膀的節奏像被掐住的夢,越來越短,越來越輕。
數日後,它開始鼓脹。 透明的腹部像一盞被灌滿月光的琉璃燈,映出宮殿裏每一盞燭火的倒影。它飛過長廊,飛過香柱,飛過那些跪伏的脊背。每一次呼吸,都讓它更接近爆裂的邊緣。 夜裏,王宮像被香霧封存的琥珀。 “哲”在長廊盡頭的窗台停下,腹部映出月亮——那月亮被宮廷天文學家裁剪得過於圓潤,邊緣還帶著稅表的網格線。它試圖放出一點最卑微的自由,靜音符卻像一道無聲的命令,勒得更緊。 它忽然明白: 被剝奪的,不是氣體,而是出口本身。
然而,出口被封,風並未停息。 它在體內積聚,像一枚沉默的石頭,又像一粒不肯發芽的種子。 “哲”發現,被封住的氣,竟在體內悄然轉化為另一種東西——一種無形、沒有氣味卻讓人不安的風。它飛過“順從之香”,那風輕輕拂過香柱,香味忽然薄了一層,如同一段禱詞被刪去一個形容詞。侍從不明所以,隻揉揉鼻子。國王卻在寢宮裏翻了一個身,夢裏出現了一隻看不見的蒼蠅,用翅膀在他鼻尖寫下看不見的問號。
麗莎拉第一次出現,是在一個被遺忘的黃昏。 她是宮裏的年輕女仆,走路時鞋底像不曾觸地,裙擺裏藏著風的秘密。她在窗台邊停住,從懷裏捧出一小塊糖霜包的果膠,輕輕放在“哲”麵前。果膠裏裹著一粒小小的、被曬幹的蒲公英種子。 “你不必說話,”她小聲道,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借來的,“風會記得。” 她沒有再多言,退回陰影裏,像一陣尚未被征稅的風。
春季的第一場禮儀來得很隆重。 國王將登上宮殿的露台,把“空氣秩序”的新條例宣讀給城裏所有的鼻與耳。空地上立著一塊空白碑,尚未刻字,碑麵被擦得能映出天空的稅表網格。巫師把金喇叭舉到居民頭頂高度,喇叭口鑲著被馴化的回聲。噤聲官排成一線,像要把風攔腰截斷。 人群的黑傘像一片被雨水壓平的鴉群。
“哲”從帷幕後飛出,速度依舊慢,像不想打擾誰。它繞過香柱,掠過金喇叭的邊緣,最後停在空白碑前。 它試圖放出一點最卑微的自由。 靜音符攔住,隻溢出一絲幾不可聞的氣。 就是那一絲,像針紮過封膜,空氣裏生出一條極細的縫。 麗莎拉在台階下看見,輕輕吸了一口氣,像把那條縫吸進肺裏。
國王清清嗓子。 金喇叭將他的詞句拋向廣場:“凡鼻腔抽搐者,視同造——” 句子沒有說完。 宮牆後突然響起一聲極低的—— 噗。
不是誰,而是國王自己。 絲綢裏湧出的氣波先是羞恥地顫了一下,隨後不可思議地滾成一個圓,撞上喇叭膜,回聲像一枚硬幣滾進排水溝,叮,停在沒人聽見的角落。 那一瞬,空氣像被撕開了一道更大的口子。 人群先是怔住,繼而笑。 笑聲像雨的前奏,從稀薄的針線孔裏一點點落下,把多年的陳灰打濕。有人咳嗽,有人清唱一段不合時宜的搖籃曲,有孩子學著打噴嚏,又自己被逗笑。噤聲官抬手,手抬了一半又慢慢落下——他們忽然意識到,空氣太多孔,無法管理。
國王麵色發白,他要否認,鼻翼卻先替身體承認了事實。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喇叭裏碎成回聲,像一枚被踩扁的稅釘。
“哲”懸在空白碑上方,它的腹部像滿月那樣清亮。 它不演說,也不號召。 它隻是讓體內那點微弱的風,從不可出口的地方,轉成一種別的傳播——一種對愚蠢的、含蓄的、不動聲色的腐蝕。 那風沒有氣味,卻能讓香變得薄、讓喇叭變得啞、讓法條的邊角自己卷起來,像稅表上被風吹皺的一行小字。
麗莎拉從人群裏走出,裙擺像一片被夜色浸濕的羽毛。 她拿起一枚鐵釘——那鐵釘曾是宮廷樂師折斷的琴弦煉成,帶著久違的顫音。她輕輕在空白碑上刻下四行細小的字,細到隻有湊近的人能看清,細到風一吹就會散:
噴嚏可否成為呼吸的理由? 沉默能否免除呼吸的權利? 秩序須以香為證嗎? 自由必須帶響嗎?
刻完,她把鐵釘收起,像還回一支普通的發簪。 沒有口號,沒有旗幟。 隻是有人開始在家門口推開窗,給夜裏的風一個進入的縫;有人在教堂的石階上練習一段久違的咳嗽;有人在稅表的邊角打了一個小小的折,蓋住“空氣附稅”那一行,像給一枚硬幣蓋上指紋。
“哲”漸漸癟下去。 不是咒解除了,而是城裏多出來的那些縫,替它放出了些最遲到的出口。 它落在窗框上,輕輕抖翅,發出一聲短促的嗡—— 像把一枚很小的硬幣,放回世界的掌心。 那聲音極輕,卻像一粒種子落進土裏,悄無聲息地裂開。
多年以後,每逢春風第一天,孩子們會跑去廣場,湊近那塊碑,用手指描那四行細字。 有人問大人:“當年真有一隻不能放屁的蒼蠅嗎?” 大人說:“我隻記得那年的香忽然淡了,大家都開始咳嗽。” 再往後的史書寫得更省: “王朝的裂縫,始於一顆落地的藍寶石;政令的失效,止於一陣無法歸檔的風。”
而“哲”住在誰家窗框,沒人考證。 它可能還在,隻是飛得很慢,像在讓每一口氣自己決定方向。 偶爾,夜裏有人推開窗,會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果香—— 像有人在遠處,輕輕打了個噴嚏。 又像有人在遠處,輕輕放了個屁。 風把那聲音帶走,像帶走一枚遲到的稅單, 蓋在月亮上, 蓋章: 已赦。
(汪翔, 2025年10月秋,美國伊利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