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後的荒山上,有一間小屋。杉木皮的屋頂,被北風一層層剝開,像是舊信封被撕裂。風夜裏,屋裏會亮起一點光,我看不清那是什麽,隻聽見木板被什麽東西撞得“咚咚”作響。
母親說,那是風。我知道不是。
我常坐在家裏的圍椅上,雙手平放在膝頭,聽那聲音。每一次北風吹過,山上的小屋似乎在呼吸。那呼吸帶著鐵的味道,像是深井裏的水腥。
有時,狼嗥聲從山穀傳過來,繞著屋頂打轉,忽遠忽近。我聽得清楚,也能分辨出其中有人的聲音。夜深一點,嗥叫聲變成一連串短促的呻吟。那是小屋裏的人,我確信有人在那裏。
“抽屜永遠也清理不好。”母親說,笑得像在掩飾什麽。
她說的是我那張舊書桌。我幾乎每天都在清理它,把抽屜裏的每一樣東西擦幹淨,又重新放回原位:信封、發票、死蛾子、被我夾在筆記本裏的蜻蜓翅。可每隔一陣,它們就會不見。有人趁我睡著時動過它們。
“你該出去走走,”母親說,“別老坐在那張椅子上。”
我沒回答。我不信她,她的話裏有種假裝的溫柔。
當我不清理抽屜的時候,我聽見小屋在叫。那聲音像手指在門板上刮擦。那夜我對母親說:“有人在那裏。”
“別胡說。”她用力關了燈。
黑暗吞沒房間的一瞬間,我聽見屋外有風掠過,帶著輕輕的腳步聲。那腳步從院子走到牆角,又停在水井邊。
我屏住呼吸。
隔壁傳來父親的鼾聲,沉得像一隻野獸。我感覺那不是他,而是一頭被關在夢裏的狼。
我在黑暗中等,直到第一道風從窗縫鑽進來,撩起我額前的頭發。屋後的荒山在動,那小屋也在動。我看見了它。它在風中發出微光,像一顆剛露出地麵的牙齒。
清晨的光從窗縫裏擠進來,落在抽屜的鎖眼上。那光太細,像一根針。我輕輕拉開抽屜。裏麵的一切都被挪動過。原本平鋪的信紙被揉皺,裝死蛾子的玻璃瓶不見了,棋盒也換了方向。那是他們幹的。
他們趁我睡著,打開了門。
“抽屜是活的,”我對自己說,“它會呼吸,會咳嗽,也會被人掏空。”母親端著洗臉盆經過我的門口,假裝沒看見我。她的眼神裏有一絲小心的輕蔑,好像我剛做完一件髒事。
“別總懷疑。”她說,“夜裏那隻是老鼠。”
“不是老鼠。”我盯著她的背影,“是人。”
她沒回頭,腳步在地板上發出“踏踏”的聲。那聲音就像是從我體內傳出的回聲。我捂著耳朵,卻仍聽得見。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對他們說:“我丟了東西。”
父親低著頭喝湯。湯麵上漂著一層薄油,晃動時閃出金色的光。
“什麽東西?”母親問。
“圍棋子。”
“可能是你放錯地方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盒棋是烏木的,有三顆裂了口。我放在第二層的左角。現在不見了。”
父親抬起頭,隻用一隻眼看我。那一眼讓我想到山上的夜。那隻眼閃著潮濕的光,像狼。
妹妹坐在我對麵,手裏捏著一塊豆腐。她的嘴角沾著醬油,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左眼的顏色有些不對,像被染過。
“也許是你自己埋了。”她忽然笑。
“埋?”我皺起眉。
“對,你老是半夜往井邊走。”她舔了舔嘴角,“是不是在找什麽?”
湯匙在碗壁上輕輕敲了一下。母親的手抖了。
那一夜,我夢見抽屜自己開了。它一層一層張開,就像一張嘴。我看見死蛾子從裏麵爬出來,翅膀上沾滿灰。它們爬上牆,又從天花板上掉下來,落在我臉上。
我猛地醒來,額頭冰涼。
隔壁傳來低低的腳步聲。那聲音並不急,但很重,像是有人在踩著我的夢往前走。我坐起來,聽見母親在隔壁笑。她笑得很小聲,一下一下,像是在數數。
“她在數什麽?”我對著黑暗問。黑暗沒回答。
我起身摸到書桌前,試著把抽屜合上。那時候我才發現,它已經打不開了。我用力一拉,聽見裏麵傳來輕輕的碎裂聲。像玻璃,又像骨頭。
屋後有口井。老井的石圈已經裂了,青苔一層層疊在上麵。風從裏麵冒出來,帶著金屬味。我常覺得,那不是風,而是某種呼吸。父親常坐在井邊抽煙。煙灰掉進井口時,他會輕輕皺眉,好像那底下真有人在等。
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那井裏有把剪刀。”
我問他為什麽。
“夢見的。”他緩慢地答,“很多年以前,我夢見自己掉下一把剪刀,掉得很深,聽見響,像是敲在鐵上。”
他頓了頓,“從那以後我每晚都夢見打撈它。”
“你撈到了嗎?”
父親搖頭。他笑的時候,嘴角的皺紋深得像井壁的裂縫。
“每次都差一點。繩子滑,桶翻,水黑,看不見底。”
母親在不遠處洗衣。她說:“他總說那剪刀的事,像魔怔了一樣。”
“那剪刀真有嗎?”我問。
“夢的東西,誰知道呢。”她把衣服擰幹,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繃起。
那天夜裏,我夢見自己趴在井沿。井底有光,像一隻張開的眼。我聽見有人在底下呼吸,輕而緩。那呼吸有點像我自己的。我想叫,卻發不出聲。
醒來時,枕頭是濕的。
天還沒亮,我穿上鞋去了井邊。地上有腳印,深深淺淺,踩亂了的泥像幹涸的血跡。我蹲下去,朝井裏望。黑暗那麽濃,幾乎有重量。
我聽見“咚”的一聲,是桶撞在井壁。可我們家沒人起來。我伸手去拉繩子,繩子是溫的。那種溫度,像是剛被人握過。
母親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你又在幹什麽?”
我回頭。她頭發散著,臉白得像反光。
“聽見聲音。”我說。
“那隻是風。”她的語氣平靜,卻把腳往後退。
“不是風。”我說,“那是人。”
母親看著我,眼神空了一下。
“你父親夢見的那把剪刀,其實掉過。”她輕聲說,“那年你才三歲。”
我愣住。
“他想下去撈,被人拉住。那水太深。”她歎氣,“後來他再也沒靠近過。”
我問她:“那剪刀是誰的?”
“你外祖母的。”她的聲音更低,“用來剪臍帶的。”
她說完就走了。風又鑽進井裏,發出低低的顫音。我蹲在井邊,忽然覺得胃裏一陣冰涼。 那股冷意從井底升上來,爬過我的手臂,鑽進骨頭。
我聽見井底有東西在晃動,像人在翻身。我屏住呼吸,俯下身去。黑暗中浮出一張臉。那張臉的眼眶下有兩團紫暈,和我在鏡子裏的一樣。
夜越來越長。風從荒山刮下來,像是在剃刀上摩擦。我在夢裏聽見嗥叫。那聲音並不遠,似乎就在窗外。它一陣一陣,拖著尾音,帶著一種撕裂的痛。我翻身時,聽見牆在輕輕顫。母親的呼吸從隔壁傳過來,她在說夢話,含糊地重複著一個詞:“冷。”
我醒了。天色還灰著。屋子裏有種潮濕的味道,像被關久的罐頭。我掀開被子,摸到枕邊有水跡。我聞了聞,是汗,不是淚。腳心冰冷,像是從夢裏踩著井水回來。
我推開窗。山色已褪成灰白。那間小屋在霧裏,隻剩一個模糊的影。杉木皮被風掀動,像有人在裏麵呼吸。
我聽見鐵器摩擦的聲音。那也許是井裏的桶,也許是夢裏的剪刀。聲音忽遠忽近,和嗥叫混在一起。
“你又沒睡?”母親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披著件舊毛衣,腳步輕得像漂浮。
“聽見聲音。”我說。
“什麽聲音?”
“狼嗥。”
她笑了笑,笑聲淡得幾乎聽不見:“那是你父親的鼾。”
我看她,月光打在她的側臉上,她的皮膚泛出一種暗綠的光。
“你不該整夜醒著。”她說,“你一醒,屋子就不安。”
我沒回答。她轉身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腳印,濕的,像從井邊回來。
那一夜我沒再睡。風把屋頂拍得亂響。我坐在圍椅裏,雙手平放在膝上,心裏什麽也不想。隻是聽。
聽風鑽進屋簷,聽嗥叫沿著牆根滑過。後來我發現,那嗥叫裏有人的喘息。
我忽然明白,那不是狼。那是我自己。我在夢裏嗥叫,在夢外聽見。每一次風經過,我的胃裏就結出小小的冰塊,它們在體內叮當作響。
母親在隔壁喊我的名字。聲音空空的,像在井底回蕩。
“你該睡了。”她說。
“有人在山上。”我回答。
她沒再說話。隻聽見她輕輕歎息,然後是拖鞋的聲音。那聲音走到門口,又停了。門縫裏透進一絲光,綠色的,冷冷的。
我合上眼。光在我眼皮下擴散,像一條細長的裂縫。
我看見荒山、風、那間小屋——
屋頂被掀開,一個人蹲在裏麵,眼下有兩團紫暈,正抬頭望我。
天亮前的風最薄,像是在空氣裏劃開的刀。我坐在圍椅上,雙手平放在膝頭。屋子安靜得沒有聲響,連母親的呼吸都聽不見。牆上那隻掛鍾停了,不知何時。
我起身。門外有白霧,低低地浮在地麵上,像一層未散的夢。荒山就在霧的另一邊。我走過去。鞋底的泥發出“吱呀”的聲音。霧裏有光,不是陽光,也不是燈的光。那光沒有方向,從地裏升起,又落回去,像水波的呼吸。
山路上的石子都閃著白火。風在耳邊呼嘯,我的頭開始發脹。汗從額頭滑下,帶著鹽的味道。我繼續走,聽見井口的吊桶被風吹動,繩子輕輕摩擦,發出低低的呻吟。那聲音一直跟著我,直到山腰。
小屋在那裏。杉木皮的屋頂已被風揭去,露出骨架一樣的木梁。門是半掩的,像有人剛走進去。我停下腳步。風吹過,帶起地上的灰和葡萄葉。它們在空中打著旋。
我推門。屋裏空無一人。牆角放著一個破木桶,底下結了一層薄霜。空氣裏彌漫著潮冷的味道,像井水剛被打上來。
我看見地上有一串腳印,從門口延伸到屋角,又消失在影子裏。那腳印與我的一樣大。我俯下身去,手指觸到冰冷的泥。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來得太遲。
風忽然靜了。光開始亮起來。不是天亮的光,而是一種更深的白。它從屋頂裂縫裏湧進來,吞沒木梁、牆、地麵。
我退後一步,光已經到了腳邊。它沒有溫度,卻讓我渾身發顫。那光裏有影。一個人蹲在那裏,臉色慘白,眼下兩團紫暈,手上沾著泥。
他抬起頭,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我們隔著那一層白光,誰也沒有說話。
風再一次起來,小屋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木梁斷裂,塵土墜落。白光淹沒了一切。
我隻記得,在那一瞬間,我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從井底傳上來。
那聲音溫柔、緩慢,像在對我說——
“回去吧。”
然後一切都安靜了。山上的光散開,像霧一樣被風卷走。屋後的荒山恢複了它的形狀。隻有那口井,仍在微微冒氣,井水在晨光下泛著一層白。
母親站在門口,手裏還握著那把剪刀。她眯起眼,看向山的方向。風吹起她的頭發,像有人在輕輕撫摸。
她在風裏低聲說: “他走了。”
(汪翔, 2025年10月,於美國伊利湖畔)(基於殘雪的《荒山上的小屋》的意境的再創作,意在比較不同的描寫方法的差異:殘雪的瘋言瘋語, 和理智者對瘋言瘋語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