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鹿共舞(一)
與野鹿的交集由來已久。十九年前,第一次買房子,一棟七十年代建的兩層獨立屋,最讓我喜愛的,是後麵加蓋了一個帶有壁爐,三麵牆幾乎全部被窗戶布滿的娛樂室。考究的硬木地板,高高的內空,能感覺出一份獨特的大氣。
站在窗前,看著屋後好幾畝大的樹叢裏幾頭野鹿,一會安安靜靜吃草,一會竊竊私語,一會又昂起高傲的長頭,悠閑自得搖擺的模樣,有種迷失太久的滿足感和成就感。
帶著夢想和野心飛來美國。落地了,音樂響起,歲月熬人。來美國一段時間後,野心慢慢被歲月消磨,遭現實阻擊,最終消失,伴隨的還有夢想。
今天,這一切似乎像個精靈,刹那間再次蹦出。
這裏是伊利湖畔,克利夫蘭南部一個頗為安靜優雅的郊區,離市區不到二十分鍾的車程,有著不錯的公立學校。搬進好學區,也是獻給即將出生孩子的必備大禮。
妻的肚皮日益見長,平原變成了山丘。為了妻小更加的安全,也為了回報她多年來的不離不棄,勤奮努力,不顧她的堅決反對,兩輛嶄新的小車,隨後不久住進了新的車庫,在她生日頭一天。在異國他鄉過日子,妻子花錢的膽小和對財務負擔的擔心,能理解。
第一次有了新車,正樂顛顛的,開始過著中產階級有車有房的生活時,一個星期不到,妻的車就被野鹿進犯。
車速太快!是我的埋怨。才十英裏,想快也快不起來。她委屈。
那時,她在一家正牛氣熏天的手機公司工作,作為新貴和投資公司的寵兒,公司的地區總部設在一個近乎伊甸園的地方,辦公室前有巨大的池塘和悠閑地遊弋其中的野鵝,伴隨的是各色各樣正相互嬉戲的魚兒。環繞的馬路建有不少高出一寸多的阻擊路障,時速快不起。事後不久因故去,見識過,才明白確實是。
委屈,遺憾,可惜,五味雜陳!那種感覺,人生難得有幾次。
十多年後,經常性的和鹿交戰的變成了我,這個開車還算守規矩的人。
誰都想超速,誰都在挑戰規矩,就看誰的運氣差,被逮著。一位美國朋友的經驗之談,我記得清楚。為了增加好運的幾率,有段時間,我經常走條小路,結果,卻給了野鹿阻擊的機會。警察沒有撈到的錢,最終大把大把的給了修車店,貢獻了美國的GDP。
與其說是交戰、對壘,更準確的說是被欺淩!麵對這樣的強敵,很多時候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什麽是有理、有利、有節!
最尷尬的一次,剛修好車,一個星期前才收到保險公司的賠款支票,又被野鹿撞了。
上一次是在右前方。夜幕下,我聽著音樂,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輕輕地拍打著,樂嗬嗬的欣賞著夜景:秋色正濃,像油畫卻活色活香。
遠遠的,我已看見左前方有幾頭野鹿,有點模糊的影子,正慢悠悠的向公路走來,就像兒時看的《鐵道遊擊隊》裏機智勇敢的遊擊隊員,準備在鬼子火車到來時穿越鐵路線。
前麵的鹿兒都過去了,慢慢吞吞,我減速,車在慢慢滑行。最後一頭停在路邊,明顯的在等著我先過。我點點頭,打了招呼,繼續以十英裏的低速滑行,準備隨時急刹!
就在我接近,慶幸自己又躲過一劫時,原本站在左手路邊的它,說時遲那時快,突然衝向路麵。及時猛踩、急刹,慣性還是讓它在右前方留下痕跡:撞壞了車燈!
幾秒鍾隻差,還是造成了損失。野鹿甩了甩它那值得自豪帶有白毛的尾巴,若無其事的走了,留給我的卻是悲傷。它這輕輕的一擦,修理費外加租車費,卻是三千美金的損失!基本上是保險公司付,總覺得有負罪感,被有意敲詐!原本好好的車子,從此再非毫無瑕疵!車子更好,修理費也更高。每次,野鹿還都盯著車燈撞,那最昂貴的部分!
多了些經驗,後來見到野鹿時更謹慎小心,卻還是一次次上了它的套。
從被撞到車子修好,花了幾個星期。當我再次開著自己喜愛的車子,在同樣的路上行駛時,還是被它成功阻擊。有那麽一陣,我還非常認真的思考過:這野鹿,難不準也是優質軍校畢業?有著良好的軍事戰術訓練?為此,我再次認真的讀了《孫子兵法》,思考三十六計。今天,連計算機都有深度學習的能力,而我,加勁的深度學習,又帶著祖宗的戰術致勝經典,還是脫不掉敗軍之將的惡名。
幾乎是和前次同樣的時間,微風習習,夕陽西下,殘陽如血。美麗的風景,良好的心情,我悠哉閑哉地向前開著。路上的車不多,一直如此,除了上下班高峰,那區區的個多小時。
在離駐留在左路邊的鹿有點距離時,我還停了一下。野鹿卻依然站在那裏,伸著長頸,似乎在向我顯擺,它長長脖子的美麗。看著它安安靜靜,沒有準備反叛的意思,就想著和平共處,悄悄的溜過去,做個和事佬。就在我開始向前時,它卻突然跳起,像是有意識的和我比拚誰的跳躍水平更高。此時,急刹不是辦法,最好的策略是加速衝過去。猶豫了幾秒,尾燈被撞壞!野鹿搖晃了一下,又若無其事的走了,甩了甩尾巴。一輛六秒鍾就能完成從靜止到六十英裏時速的車,卻沒有實現可以實現的時差交換!
自己不買保險,卻不停的製造事件,這就是野鹿的生活邏輯!
雖然有法律,但是,唯獨它可置之度外!你能和誰講理去。
又是保險公司三千多元的開支,還有我支付的貳佰元墊底款!
就這麽著,和野鹿交戰了幾次後,鬥不過,我選擇知難而退:夜晚時分,不再走那條風景更好,更安靜,也更少紅綠燈的小路。隨後安安靜靜的過了幾個月,更加不幸的事卻發生。
野鹿喜歡在傍晚時出來製造事端,估計是肚子餓了,外加可能是它們的視力較差。交往多了,慢慢的也發現了一些統計上的規律。很多時候是在早上時,會看見路邊新躺著的鹿屍,它們隻能是來自頭天晚上的犧牲。
才下午五點多,太陽還在天際留著尾巴。我卻又在主幹道上和它不期而遇,這次,幾乎出了人命,而車子卻毫發無損。我後悔:與其讓人受傷,不如讓我這可伶的車子再進次修理鋪!
那是個星期天,才六點不到,天氣晴朗,氣溫溫和。我開著車窗,聽著輕音樂,依然是經典動作:一手緊握方向盤,一手輕輕地打著拍子。很遠,我就清晰的看到前右方,慢慢悠悠的在房子間和草坪上享受美餐,穿插著的野鹿。這樣的景象實在是見多不怪:看到野鹿的次數和頻率,遠遠超過遇到的在步行的路人,習以為常!
我依然采取保守性的防守策略。沒有選擇,自己也沒有進攻的權利。在主幹,雖然多數地方也隻是兩輛車對開的兩股道,但是更加忙碌的交通,估計也讓野鹿學會和理解,在這道上發動攻擊勝算小。實際看到的,在這條路,路邊死屍比那條小路少。通常,也很少見到和司機較真的野鹿,遊擊性的穿越,倒是時不時的有。此時此刻,開車的,都乖乖的停下,耐心的等待。誰是主誰是客,它心裏清楚,咋心裏也明白。車多,噪音也大,看來,野鹿也明白點事理。
今天,路上車子特少,前後好遠看不到一輛,難得清淨。
我慢悠悠的向前開著,爬坡,四十度向上,不到三十英裏時速,兩眼緊緊的盯著這幾頭看上去溫順的家夥。已經多次被溫存迷惑,這次加倍小心。
如同以往,它又是在路邊抬著高傲的頭顱,旁若無人的看著,停在路邊,像是在等著車子通過。所有的野鹿似乎都經過類似的訓練,都表現如此,像是些守規矩的家夥。
就在離我不遠時,它跳起來,從右邊向左衝向馬路。我緊急踩刹車。這一次反應快也果斷,一腳閘門到底,沒有絲毫猶豫。毫發之差,成功躲過一劫,那家夥從離車前部一寸的距離擦車而過,向路的左邊蹦去。
得意隻持續了幾秒!眼睛順著野鹿奔馳方向,我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左邊對著而來騎自行車的小夥,成為犧牲品!剛才我一直將注意力放在右邊屋前草地上的野鹿,沒有意識到前方徐徐下滑而來的騎車人。路邊有專門的自行車道,日常見到的騎車人卻不多。小路上上下下的,騎來也費勁。自己就是因此放棄了騎車的喜好。當年在杭州、北京,在平坦寬廣馬路上,在傍晚晚霞映照下享受微風徐徐吹拂的記憶,已難重現。
一個四十度的坡,延伸百來米,我爬行,對麵來的小夥緊緊地握著自行車車把,快速的向下滑,比我的車速慢不了多少。突然而來的野鹿,快速猛烈的向他的腹部撞去,將他撞向空中,飛起,人和自行車快速分離,迫使他來了個幾米高的前滾翻。一刹那功夫,一丈之外,他被重重的仰麵朝天,摔在堅硬的水泥地麵上。
那一刻,那一幕,我嚇傻了,瞬間不知該做什麽!
估計,好萊塢最好的特技師,也拍不出如此精彩的鏡頭!
幸虧,從前麵開來的一輛汽車反應快速。在我打開車門,走向已經癱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小夥時,她也趕到。而我才撥通911的電話,她已開始描述事故的發生細節。
她是護士,放下電話,馬上走上來檢查傷情。
幾分鍾後,救護車也到了。
小夥背上有明顯的血跡,看來摔的不輕!是不是有生命危險,都難說。
此時我開始後悔:還是應該讓野鹿撞上車子,至少,小夥不該受這樣的罪。
我奇怪,為什麽野鹿老是選擇我做欺淩的對象?周邊的人很少有如此的豔遇,即使偶爾有,也罕見如此的平凡。他們的駕駛記錄,可難有幾人和我一樣好。
做了不少研究後我意識到,應是車子小的緣故。從此,我決定開越野車:家裏必須是兩輛越野車,而不是過去的一輛越野一輛小車。與野鹿共舞,咋們得先武裝自己!好在美國,換車子極為容易,幾個小時就可以搞掂。
秋天,是人和野生動物相處,比較容易生出尷尬的季節。
經常性的,你能看見,野鴨媽媽帶著一群小鴨,慢悠悠的跨過馬路。在交通最繁忙時,很多人不得不遲到挨訓,它也是如此!就像天皇陛下!自私自利,隻以自我為中心。
不久前,還有一位華裔,在高速路上為了避開一隻正走在路中間的野鴨,結果將車開出路麵,衝向路邊的斜坡。高速之下,車子隨即翻鬥飛滾,造成一死三傷!人的生命和野生動物相比,在這裏已經不再占優!更別說車子了。幾年花去的修理費,已足夠買輛新的豪車。
倒黴的保險公司,倒黴的我!
(汪翔 版權所有,不得轉載,原稿發表於《解放日報》(上觀),這裏是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