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ay or One Life

唯讀書與寫字不可辜負
正文

五月之書(下)

(2020-06-03 07:43:10) 下一個

有時候,我問自己,讀這麽多書幹嘛?不如自己坐下來寫寫。寫倒也是寫過,可是看書的樂趣與寫作的樂趣是不同的,無法取代,想想世界上有那麽多好書,我就坐立不安,恨不能看遍,但又清楚地明白,這是永遠不可能的。真是,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啊!

以下的為這個月所讀之非小說類書籍。

《熱風》 魯迅

今年的一大目標就是重讀一遍所有的魯迅作品。前幾個月已經讀了《野草》、《墳》、《呐喊》,這個月讀的是《熱風》。

為什麽叫《熱風》?1925年,魯迅先生將四年以來的雜文匯總,“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

讀完隻有兩個字的評價:犀利!差不多100年前的魯迅的話,放在今天,仍然非常 中肯,絲毫不過時。因為雖然科技發達、人民富裕、國家強大,但人性未變、世道如昨。

摘抄了許多: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暴君的臣民,隻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領隻是“幸免”。從“幸免”裏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 ”       ——《隨感集六十五》

“我以為凡對於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             ——《熱風》題記

再來看看魯迅的毒舌,絕妙的比喻:“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國粹所在,妙不可言。”       ——《隨感錄第三十九》

還有諸如:“一讀之欲嘔,再讀之必嘔。” 魯迅真是太刻薄了。為什麽我嫌錢鍾書刻薄,卻不討厭魯迅的刻薄呢?

感覺魯迅是看到什麽懟什麽。當然,偶爾也有溫暖的文字,比如《1922年無題》關於黃枚朱古力三明治的那一篇,總算不刻薄了,“這種慚愧,往往成為我的懷疑人類的頭上的一滴冷水,這於我是有損的。”

最後,“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讚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亮了人類,連我在內。 我又願中國的青年隻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冷箭。                                                                                                     ——《隨感錄第四十一》      

我也這樣希望,願中國的青年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

《陀思妥耶夫斯基》by 紀德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by 別爾嘉耶夫

十九世紀中晚期,俄羅斯湧現出許多偉大作家,除了上麵提到的契訶夫之外,還有更偉大的兩位作家: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說托爾斯泰是高山,那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深淵,人類靈魂的深淵。

我是陀氏的死忠粉,除了去年讀了他的所有作品外,一直想抽時間再讀一讀研究他的作品,這個月選了兩本,紀德是作家,別爾嘉耶夫應是哲學家,但他們跟我一樣,都是陀氏的忠實粉絲。

紀德說:我們渴望發現一尊神,碰到的卻是一個人:患病、貧窮、不停地辛勞……。這本書實際上是紀德在192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誕辰100周年時的大會講話和六次講座稿匯編,此外還收錄了他1908年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的評論。他引陀氏為知己,更力推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最偉大作家”,但我個人覺得紀德分析得並不夠深刻,也許他隻是作家,他隻欣賞了作品。

相反,別爾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卻寫得非常棒。

別爾嘉耶夫是俄羅斯著名哲學家,十月革命後被迫離開祖國流亡西方。在西方,他的知名度幾乎是俄國有史以來的哲學家中最高的。眾所周知,別爾嘉耶夫在思想上是個極其挑剔的人,甚至是有潔癖的人,無論什麽思想,甚至是他自己的,他都會像個思想的騎士一樣,動輒橫加指責和批判,毫不留情。成為他的研究對象,幾乎就等於接受他的批判(但不是否定)。一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語調就變得緩和多了,他滿懷愛意地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以及他的世界觀,特別是他所喜愛的那些主人公,比如斯塔夫羅金、伊萬·卡拉馬佐夫等。他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偉大的俄羅斯形而上學家”,認為他“最具有存在主義的特征”,“俄羅斯的哲學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在自傳裏,在提到自己的末世論情懷時,別爾嘉耶夫幹脆承認,“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子”。

這本書從人、自由、惡、愛、革命、俄羅斯、神人、人神等問題出發,以其獨特的宗教哲學視角,係統闡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他認為“人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中的核心主題。陀氏在二十歲時給哥哥的信中就說了他所關心的是人的命運問題,“人是微觀宇宙,是存在的核心,是一切都繞著它轉的太陽。一切都在人之中,一切都為了人,世界生命之謎就是人的身上。”別爾嘉耶夫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認為在所有的主要作品裏,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把人和人的命運放在了核心的地位。

別爾嘉耶夫的分析全部籠罩於基督教之下,對我這個無神論者來說,是唯一的遺憾。

《雜草的故事》  (英)理查德·梅比

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書。

雜草是我們硬要把自然世界拆成野生與馴養兩部分所造成的結果。它們是邊界的打破者,無歸屬的少數派,它們提醒著我們,生活不可能那樣整潔光鮮、一塵不染。它們能讓我們再次學會如何在自然的邊界上生存。

雜草及其命運是基於人類主觀判斷的。植物從美景變成雜草的過程中,它們自身並沒有改變,改變的隻有所處的地點。

如何定義雜草,什麽是雜草,最簡單的是“它是出現在錯誤地點的植物。”它長在了你本來希望長出其他植物或者根本不希望長出植物的地方,或者是“優點尚未被發現的植物。”或者因為它有毒性,還有些植物被貶為雜草,隻是因為人類在道德層麵不讚許它們的行為,比如寄生,再有便是單純因為長得醜,外形醜陋或姿態不美,這也屬於道德層麵或弱點。

雜草是一種天生就傾向於進入錯誤地點的植物,並不是因為它有毒或醜陋,而是因為它不知進退——拚命擠進不屬於自己的地方,並妨礙他人。因此一種植物哪怕天生麗質,隻要它還天生帶有了野心,就屬於雜草之列。雜草具備自相矛盾的品質——“即固執和軟弱”——使它們更適合做雜草。

《聖經》中的《創世紀》給了雜草一個道德定位。人類的墮落被安排在一座花園裏,花園裏有花草樹木,一棵禁忌的樹,人類的結局是逐出樂園,還要背負著“荊棘與芨藜”的永恒詛咒。雜草不但有物質層麵的弱點,如寄生、有毒性、侵略性,還有了道德上的弱點。

這個春天,在家中前院拔完蒲公英、三葉草等雜草後,讀讀這本,非常有意思。

《少年凱歌》 陳凱歌

這是最驚豔的一本書,也是這個月最後一天讀的書。非常薄,一個上午一口氣讀完,隻覺詞句警人,讀來口齒噙香,沒想到陳凱歌的文筆這麽好,他不當作家真是太可惜了。我願意向任何人推薦這本書。我也肯定會再重讀這本書。

以前對陳凱歌的了解,僅限於他是知名大導演,另他跟洪晃、倪萍、陳紅的一些緋聞,哪知他早在2001年就寫了這本小書,這是他的少年自傳,敢於審視自己的靈魂,承認自己的錯誤,既有回顧又有反思,既優美又深刻。現在的文藝青年隻知賈樟柯的文筆好,其實陳凱歌絕的文筆絕對輾壓賈科長。至於嚴歌苓,寫那麽多,還不及陳凱歌這一本。

摘幾句吧:

“當你自以為對這個世界很重要的時候,這個世界才剛剛準備原諒你的幼稚。”

“無論什麽樣的社會的或政治的災難過後,總是有太多原來跪著的站起來說:我控訴!太少的人跪下去說:我懺悔。當災難重來時,總是有太多的人跪下去說:我懺悔。而太少的人站起來說:我控訴!——文革以後也正是如此。打開地獄,找到的隻是受難的群佛,那麽,災難是從哪兒來的呢?”

“在一個個人的利益或權利都必須通過國家的形式體現的製度下,反過來說,個人的一切都可以被視為國家的恩賜。在一個就業、住房、遷徙、教育乃至生育、婚姻都由國家決定的社會裏,放棄這種恩賜就等於放棄生存本身。惟一的選擇是:不管發生什麽,都得留在這個社會中。選擇成為惟一,已經不是選擇。”

“我的父親終於在六十五歲那一年參加了共產黨。他的臉上露出一個男孩子被批準參加校足球隊時的笑容。這個遲來了三十多年的消息隻有心理上的意義:隻有在群體中,我才存在。隻有經過他人證明,我才是我。”

“風起時,樹葉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

“她常說:人不興欺負人。也不興叫人欺負。讓人欺負慣了,你日後就成了壞人了。——中國的傳統,受壓迫者,以為有正義在手,便隻知有報複,不知有寬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結果壓迫本身代代不絕,隻是對象換了。”

他的文字不光是思辨,作為一位大導演,他在寫景、抒情上的文字格外優美,特別具有畫麵感,比如,他寫北京:

“春天,挑著大籮賣小油雞的漢子走進胡同,不用吆喝就圍了一群孩子,托起一隻在手上,指指才吐綠的柳枝說:謔,賽柳絮。孩子們毛茸茸地托著,回家放在鞋盒子裏,撒上小米,坐著看,夜深了都不忍睡去。賣小金魚的擔子上,一頭是木桶,一頭是玻璃缸,圓的,要哪條就撈哪條,注進淨水,還有一縷碧綠的水草。槐花落盡的時候,賣花的老漢用絲線把晚香玉一串地穿了,掛在好動的小姑娘頭上,一跑,小胡同裏就香氣彌漫了。夜裏,甚至冬天,也能聽見賣小吃的吆喝聲,推開古舊的院門,看見一盞風燈和一個身影,熱氣虛虛地暈了燈火,身影悠悠地唱著,悠悠地遠了,夜就踏實下來。我躺在床上,閉著眼聽,覺出被子的暖和安全。”

多麽溫馨美好啊。再有,他寫當在雲南景洪當知青時,農場放火燒山的場景:

“火越來越大,開始有巨大的爆裂聲,熱氣騰升上去,山顫動起來。煙開始逃離火,火星追著煙,上去十多丈,散散亂亂。……火中一棵大樹騰空而起,飛到半空,帶起萬千火星,折一個跟鬥,又落下來,濺起無數火把。大一些的落下來,小一些的仍舊上升,百十丈處,翻騰良久,緩緩飄下。火已接近燒到山頂,七八裏長的山頂一線,映得如同白晝。……山頂,極小的一隻麂子箭一般衝來衝去,剛剛騰躍起來,半空中劃一道弧,剛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樣地跑。……麂子終於不動,慢慢跪了前腿,頭垂下去。大家屏住氣,最後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靈突然將身聳起,頭昂得與脖子成一豎直線,又慢慢將前腿抬起,後腿支在地上,還沒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樣向大火衝擊,膛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躍,側身掉進火裏,不再出現。大火刹時封了山頂,兩邊的火撞在一起,騰起幾百丈高,須仰視才見。那火的頂端,舔著通紅的天底。我這才明白,我從未真正見過火。也未見過毀滅,更不知新生。”

多麽逼真,陳凱歌的文筆真有靈性,既然現在電影拍得不好,真不如當作家,多寫一點呢。

《山賊集》

這是書友贈送的詩歌集,不光有他自己創作的詩歌,還有朋友們對他的詩歌的評論、他自己寫的散文及創作心得。

山賊的古詩寫得很好,都出書了,佩服。隔行如隔山,古詩雖然讀過一些,但對我這個從未寫過古詩的小說讀者來說,不敢輕易置喙詩的好壞。

總體感覺,山賊的絕句、律詩寫得不如他的長篇敘事詩,或者他自己更喜歡後者,寫得更多。他的詩大多抒發親情,懷念故鄉、思念母親,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喜歡他的長詩《秋殤》和散文《人生——母親三周年祭》,“母在家亦在,母逝家散亡。”他在文章裏說,“母親一旦故去,雖然父親和姐妹都在,卻一下子感覺自己是‘客’了,再也沒有以前回家的感覺了。”隻要母親還在,不管自己多大年紀,都可以在母親麵前撒嬌、睡懶覺,而母親呢,能夠被子女思念,就並未真的離去。死去的人,隻有在沒人記得的時候,才是真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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