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基督》 (1920年6月)
《南京的基督》中為父親、為生計而被迫淪為妓女的基督徒金花,與貌似基督的男子共度一夜後身上的惡性梅毒全部消退。她一直以為是耶穌基督救了她。文末,日本旅行家因不忍傷害金花,未將無賴男子並非基督的事實告訴金花,選擇了緘默。
這個故事因涉及到中國,且被選入芥川的各種選本,故為廣大中國讀者所知所論。
首先,上帝對待妓女是何態度?《聖經 - 申命記》第二十三章17節,上帝說:“以色列的女子中不可有妓女。以色列的男子中不可有孌童。”然而,芥川卻將虔誠的基督徒和妓女這兩種完全不同的身份安在了一個人身上。
“……你是否想過不能上天堂嗎?”
“不對。”金花瞟了一眼十字架,帶著老練的眼神說,“天堂裏的基督一定會體諒我的心情的。如果不是那樣,基督就跟姚家巷警察署的官員一樣了。”
其次,到底是將梅毒轉給別人,還是留給自己呢?金花像前麵幾篇小說中的人物一樣,也麵臨二難選擇。芥川實際是在問:基督徒在麵對要麽犧牲別人要麽犧牲自己的兩難選擇麵前應如何抉擇?芥川安排金花寧願犧牲自己而保全別人,這與《羅生門》中在生存威脅下拋棄道德約束的家將截然不同。《羅生門》寫於1915年,而此文寫於1920年,此時的他尚未去中國旅行。從時間看,芥川對基督教、對人性惡的思考也許發生了變化。
後來,金花將一個(不付錢的)無賴嫖客當成了救世主基督,隻因他長得酷似基督,且梅毒傳染給他,自己痊愈,而更加虔誠地信奉主。
全文讀完,我似乎感到一絲詼諧調侃意味,基督原來是個無賴!這篇不再像以前數篇那樣一味地讚揚對信仰的堅執。當然,在虔誠的信徒看來,這仍是上帝在彰顯奇跡,隻不過借助於那個無賴而已。而如果金花因梅毒而死,信徒們會說,“你的禱告無法改變上帝的意誌。”
芥川於1920年7月15日致南部修太郎的信中,針對《南京的基督》,芥川逐條詳細解釋了此文的創作。他說:“作者對妓女信仰的態度,一方麵憐憫,一方麵又在猶豫,要不要破壞她的那點幻想。”他提到人生中“odious truth(醜陋的真實)”,芥川以理性的筆調,寫出了經驗的人生之鄙陋與超驗的信仰之聖潔之間的矛盾,信仰與信心之間矛盾,並對世間弱小傾注了悲憫的關懷。
《聖•克裏斯朵夫傳》(1919年)
芥川以古典手法,寫完《基督徒之死》後又寫了這篇《聖•克裏斯朵夫傳》。在芥川的日記書信裏,可以看到他多次提到非常喜歡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這部小說,沒準小說的結尾給了他寫這篇故事的靈感。
克裏斯朵夫是個頭腦簡單的巨人,力大無窮。其初使之心是要投奔“蓋世英雄”,於是他先是效力於世俗的國王,立戰功封官爵,在得知國王都要向魔鬼俯首折腰時,他便要給魔鬼當差,因為在他心中,魔鬼才是“蓋世英雄”。於是他誤入歧途,與魔鬼為伍。待魔鬼被隱士用十字架打跑後,他方意識到耶穌基督才是真正的蓋世英雄,想要做主基督的仆人,可是因為他曾是魔鬼手下之人,隱士表示除非枯木開花,萬難辦到。但克裏斯朵夫不懼萬難,去流沙河洗滌自身的罪孽。最終背負耶穌基督過河,往生天國。
故事寓意簡單,仍是寫對信仰的追尋與跟隨。基督教教義中“信徒背負十字架”是一個重要的命題,也有多種討論,十字架到底意味著什麽?且不論十字架的含義,在路加福音第14章中,耶穌說門徒要天天背負十字架,跟隨主,我理解此文強調的是“對主的追隨”。
克裏斯朵夫也算是芥川創造的“神聖的愚人”之一。“神聖的愚人”對信仰沒有絲毫懷疑與猶疑,一昧相信自己所堅信的,並付諸行動,甚至不惜以身殉教。
然而,我能否這樣反過來解讀:克裏斯朵夫秉承誰是“蓋世英雄”便追隨誰的想法,這到底是不懈的追隨,還是他並無真正信仰,為此隻好不斷地拋棄舊信仰更換之,實為一種功利主義實用主義?
《魯西埃爾》 (1918年8月)
以魔鬼為中心,對善與惡的思考更加深化,“其造就了安助之時,亦隨之造就了罪過。殊不知,論及三世了達之知,純屬虛談。再者,知之而造,乃為貪婪之首。”這是芥川對上帝或基督教的質疑。三世了達、全知全能的上帝在造魯西埃爾之前應當預料到他將墮落,卻仍是創造了他,那麽上帝豈不是有罪?
魯西埃爾說人類唾罵惡魔,正是傲慢的表現。傲慢乃七罪之首,進而說明人類與惡魔無異。光亮之處,必有黑暗。上帝的白晝與惡魔的黑夜共同統治著世界,是和諧的共存,有其合理性。人類一隻眼看著黑暗罪惡,一隻眼仰望上天。惡魔雖屬性惡,卻並未忘記善,甚至要時時提醒自己不要行善。
《於連•吉助》 (1919年8月)
芥川在這篇小說裏首次提出了“神聖愚人”這個概念。除了於連•吉助,宋金花、羅連卓和聖克裏斯朵夫都算吧。
《黑衣聖母》 (1920年4月)
祖母向聖母瑪利亞禱告:“至少在我還有口氣時讓茂作活著”。第二天祖母和孫子茂作相繼去世。聖母瑪利亞遵守約定,在祖母咽氣之前未曾索取茂作性命。
結論:“DESINE FATA DEUM LECTI SPERARE PRECANDO(你的禱告無法改變上帝的意誌)”
聖母瑪利亞“那美麗的象牙臉龐上永遠蕩漾著陰冷而不懷好意的嘲笑……”
讀完全身發冷,但又非常喜歡。那句“你的禱告無法改變上帝的意誌”常常縈繞耳邊,很想也寫點類似的文章。
此篇是否可以視為芥川對基督教教義的懷疑之作?
《諸神的微笑》 (1922年1月)
說這個故事之前應考慮一下芥川生活的時代背景。日本近代曆史從明治維新(1868年)起至二戰結束(1945年),經曆了明治、大正和昭和三個時期。明治時期,日本全力汲取西方文明,提高國家實力,以免像亞洲其他國家中國、東南亞、印度各國一樣淪為西方列強的殖民地,因此日本幾乎全盤西化,現在我來讀幾乎100年前芥川的小說,其中的背景與當今的現代社會並無太多差別,如電車、火車、咖啡館、看電影、去畫廊看畫展等等,隻差沒有互聯網。而後麵的昭和時期則陷入狂熱的軍國主義之中。
處於中間階段大正時期的芥川思考日本文化的走向,基督教對日本文化的影響。神父沃爾甘迪諾從葡萄牙來到日本傳教,於南蠻寺的祭壇附近看到日本諸神的幻影,翌日又遇到一位日本老人的幽靈,老人告訴神父“我們的力量,並不是指那種破壞的力量,而是指改造的力量”。與此同時,基督徒的數量不斷增多,老人和神父都彼此抱有勝利的希望。借老人之口,芥川認為中國文化、文字、印度佛教來到日本都無法完全統治日本,而是被日本文化所吸收、同化、改造,所以他告訴神父,基督教也將如此。
芥川展望日本社會前景時,留有餘地,“到底是天主取勝呢?還是大日霎貴取勝呢?——即便是現在,也還無法定奪”。
我覺得不如將文中的諸神當作彼此的諸神,而幽靈也是彼此的幽靈。
《報恩記》 (1922年4月)
通過阿媽港甚內、彌三右衛門及其子保羅三人向神父的懺悔,講述了一個“報恩”故事:
彌三右衛門曾經救過強盜甚內,當彌三右衛門生意要破產,走投無路之時,強盜甚內為報恩,給了他一大筆錢救急。
彌三右衛門的兒子“保羅”彌三郞為替全家報甚內之恩,冒名枯頂替甚內之名而死,同時也得到了“大盜的一切榮名”。
甚內為恩人“保羅”祈求冥福。
故事穿上基督教的外衣,內裏卻是日本倫理的內質。敘事方式也是多角度敘事,類似於《竹林下》。
《阿吟》 (1922年8月)
阿吟因“無意中看見了對麵那些如同天蓋一般的鬆樹枝梢”,想起已過世的父母,最終阿吟不忍親身父母在地獄而自己獨自上天堂,願下地獄陪伴父母而“叛教”。養父母孫七與妻子喬安娜亦“墮落叛教”,墮落的緣由不僅是阿吟的童真,更因眼底閃現“遭到流放的夏娃之子”——整個人類的心靈。
現代日本人的祖先被稱為“森之民”,繩文時代茂密的森林正是日本傳統文化的發祥地。鬆樹枝梢便象征著日本的傳統文化,阿吟選擇下地獄陪伴親身父母,喻義很明顯,在基督教與日本傳統思想之間選擇了後者。而孫七因眼底閃現“遭到流放的夏娃之子”——整個人類的心靈,則恰是人性與神性之間的較量,神性還是輸了。
不過,以上也許是我的牽強附會,也許他們就是貪生怕死呢?也許芥川不過是想翻新一下這個老故事而已呢?
《絲女紀事》 (1923年12月)
又一篇披著基督教外衣的故事,內容與基督教並無太大關係,如一定要說有,便是對一些教友入教目的之懷疑與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