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血餅幹 vs. 人血饅頭
這篇我讀得似懂非懂,芥川到底是想表達什麽,是湖南人(中國人)不服輸的血性還是中國人的愚昧?我希望是前者吧。
小說講的是日本旅者“我”在大學時代舊友,留日學生長沙人 “譚永年”的陪同下,遊覽長沙, “我”在妓院親眼見到譚永年逼黃六一的情婦“玉蘭”咬下了沾有黃六一鮮血的餅幹。
看完第一遍後,我想到魯迅的人血饅頭,甚至特意去查了兩篇文章的成文時間,看彼此有無借鑒。顯然,《藥》(1919年)在《湖南的扇子》(1926)之前,但覺得芥川並無借鑒魯迅。何出此言?二者立意不同,形式上更無相似之處。再有,當時未見得有魯迅的作品譯介到日本 。《藥》描寫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而《湖南的扇子》呢,按作者開篇第一段所示,重在表現中國人(革命者)身上那種不服輸的勁頭。倒是《藥》一文,有魯迅研究者表示,很可能借鑒了俄羅斯作家安特萊夫的《齒痛》,還有俄國的屠爾介涅夫五十首散文詩中有一首《工人和白手的人》。具體參見孫伏園之《魯迅先生二三事•〈藥〉》。這是題外話,此處不表。
《湖南的扇子》是芥川唯一 一篇以中國現實為題材的小說,《南京的基督》寫於中國行之前。我覺得芥川在中國行(1921年3-7月)之後,文風有了變化,從前期的詩性浪漫轉為關注現實,其後有許多寫實的小說出現。
日本學者塚穀周次評論說 :“這篇作品的正文與開篇部分缺乏緊密聯係,這是開篇部分被忽略的原因 。” 芥川在《新潮評議會 (七) 》上也曾說 :“《湖南的扇子 》結尾寫得不好。” 然而,《湖南的扇子》是芥川唯一一部取材於中國之旅的小說,甚至有紀實成份在裏麵。他還將自己在世時的最後一部小說集(第八部小說集)命名為《湖南的扇子》足見他對這篇小說的看重。
既然寫的是中國,那麽先說說芥川的中國情結。
芥川自幼飽讀中國典籍,常做漢詩,對中國古畫也遠比大多數中國人更為了解。來中國之前,他心中的中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浪漫色彩 ,都是中國古詩詞、古文裏的仙人鬼怪才子佳人。而1920年時的中國,軍閥混戰,戰亂年年,民不聊生,到處破敗凋敝、混亂無序,政治上一方麵人令窒息,一方麵各種思潮湧現,尤其因為二十一條,當時所到中國之處都能感受到強烈的排日氣息,群情激蕩。反觀日本,明治維新後躋身列強,國強民富,尤其日本剛在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中獲勝,芥川心理上是優越的,來中國後,作家的詩意中國夢煙消雲散 。他在 1921年5月20日從中國致小穴隆一的信中說到:“如今中國的藝術已徹底衰敗。”
在《中國遊記》裏的“雜信一束”中,他兩次提到長沙,“這是一座在大街上執行死刑的城市,一座霍亂和瘧疾肆虐的城市,一座能聽得見流水聲音的城市,一座即便入夜之後石板路上仍暑氣蒸騰的城市,一座連公雞報曉聲‘阿苦塔額滑喪’都像在威脅著我的城市……”“參觀長沙天心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及其附屬高等小學 ,由一位年輕的教師帶領。她那副鐵板著的臉,可謂古今所罕見。為了排日,女生們全都不用鉛筆寫字…… ”
另,他在1921年自中國寄給瀧井孝作的信中說:“此處(湖南長沙)特產為新思想和傷寒。” 小說中的長沙也一樣:“長沙比想象的還要破爛……除了豬就沒什麽看頭了。”他對長江沿岸的一般城市已有希望破滅之感。請看他用這樣的詞來描述輪船靠岸:“沅江丸”就像服從命運一般漸漸接近躉船。看來長沙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也很熟悉長沙。
譚永年是長沙有錢人家的少爺,留日醫學生,學成回國在長沙當醫生。芥川的創作筆記裏記有:“戊戌之變。譚嗣同。富於詩意的。畢永年。出家為僧 。” 譚嗣同乃湖南人,是戊戌維新中慘遭殺戮的六君子之一。畢永年是譚嗣同的同鄉兼同誌,戊戌維新失敗後赴日本,後參加廣東惠州三洲田起義 ,事敗出家為僧。主人公譚永年的名字即來源於這兩個人。 “我”對譚的印象就是對人特別好(熱情),“從來沒讓人討厭過”。聽說“我”隻住三天,譚非常失望,“臉色頓時沒了喜色。”可見兩人初見麵時,譚對“我”還是很歡迎的。
然而,深陷於幻滅 感之中的日本遊客“我 ”將夢幻破滅後近乎絕望的心情化為希望觀看斬首現場等滿含挑釁的言辭,將譚的充滿熱情的風物介紹視為耳際響起的“一連串噪音 ” 。作為不服輸之湖南人的一分子,譚不是沒有感應,他奮起反擊,對“我 ” 的諷刺挑釁心領神會 ,沒兩三句話後,便針鋒相對地說,“斬罪在日本看不著。”那頗具誇張色彩的“大笑 ” 與看似 “漫不經心地將話題一轉 ” 等行為暗示出他們之間(抑或中日兩國知識人士之間)已出現裂痕。
既然“我”想看土匪,當在湘江上遇到玉蘭一行人時,譚便激動地介紹起來:“前幾天土匪黃六一被砍頭了,他能手持雙槍。還有個強盜蔡,有個小老婆……”此處的土匪黃六一是不是暗指黃興,強盜蔡是不是蔡鍔?小說裏說,“聽起來譚簡直像很崇拜黃六一似的,興奮地講個沒完。”由此,我以為譚象征著革命者、新思想。有著新思想的譚永年認為,吃了人血餅幹可以免病消災是種迷信,“這樣的迷信簡直是國家的恥辱……”
可是我不明白在妓院,譚卻逼著玉蘭吃人血餅幹,同為湖 南人的玉蘭則平靜地將餅幹咽下 。這可以理解為譚對“我”的挑釁的回應嗎?算不算“不服輸”?最後,道不同不相為謀,“我”離去時,身為東道主的譚永年並未去碼頭送行。
再來看看幾位中國美人。
芥川來中國很想一睹中國美人的風采,畢竟在古書裏有那麽多各式各樣的中國美女。然而他接觸到的中國美人都是妓女,我猜那個時代男人們的應酬大多是在妓院裏完成的?好在他隻是純粹欣賞並無色欲成份在其中。剛到長沙,尚未下船時他便見到了“有孩子氣的”含芳,用扇子遮住半邊臉,站在柳樹下,柳樹與半開的扇子都是非常有古中國文化意象之物。整個畫麵儼然一幅充分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的樹下美人圖。其後在妓院裏見到林大嬌,“我”誇她具有網球或遊泳選手一樣的好身材。再見玉蘭時,覺得比在外麵時顯得漂亮了些,她的牙齒像琺琅一樣發亮。這三位都是美好的女子,然而芥川評價她們時,都為她們表示了遺憾。妓院房間裏有個鳥籠,裏麵關著兩隻小鬆鼠。不用說,喻意明顯。他說林大嬌和這個房間,特別是和鳥籠裏鬆鼠一點兒不協調。說含芳讓他想起在背陰地上養的小球根。看到玉蘭的牙齒,他一下子就想了鬆鼠。我理解為芥川對這些女子的同情。
從何看出她們身上的不服輸勁來呢?想必也與人血餅幹有關,譚逼著玉蘭吃下,還讓她說“我很高興地嚐我愛的——黃老爺的血……”此時,“我”感覺到含芳的手在發抖。
作為普通讀者,我覺得此舉過於殘忍,近乎於愚昧。也許我沒讀懂。難道芥川是在說這兩人的行為體現 了湖南人的不服輸勁頭?總之,太多疑問。“我”覺得長沙很恐怖。是中國人的革命性讓他覺得恐怖還是中國人吃人血餅幹的迷信愚昧讓他覺得恐怖?
芥川自己說 :“《湖南的扇子 》結尾寫得不好。”可能是首尾不相顧之故?
總之,這篇我似懂非懂。不過,能從這篇《湖南的扇子》裏看到芥川筆下、上個世紀20年代的長沙,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