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盜》——芥川龍之介閱讀筆記（6）

　　芥川筆下有很多盜賊人物，如《竹林下》裏的多襄丸，《報恩記》中的甚內。這一篇寫的全是盜賊。
　　《偷盜》像是《羅生門》的繼續。不僅風格意境頗像，主題仍是講人性之醜陋、人性之惡、人的利已主義，場麵更大一點而已。但在《羅生門》裏，作者僅揭示了問題，並未加以探討，一念之間好人變壞；而此篇，作者意在救贖，一念之間，壞人變好，芥川展示了每個壞人人性之中善的一麵。
　　悶熱的夏天，破敗的城市，大街小巷野草蕪雜橫蔓，路上的死蛇、綠頭蒼蠅、路邊小破屋內，被人拋棄，身患絕症，差點被野狗活活吃掉的女人，路邊被拋棄的孩童屍體。這情形宛如人間地獄。豬熊老太、豬熊老頭、大郎、次郎、沙金和阿濃這六個人物，除了阿濃之外，個個都很醜陋。這群人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然而，我在作者筆下看到了他們身上的人性之善，不管善是多麽微小。
　　太郞為了救因偷盜被抓的弟弟次郞而走上強盜之路。偷盜放火，無法無天，甚至殺人也不止幹過兩三次。他以為幹壞事是人的本性：“開始的時候，我也害怕，但幹了以後，覺得沒什麽，不費事。我逐漸認為，幹壞事也許是人的本性……” 可是盡管如此，他內心裏仍然向往善，回憶起以前沒有當強盜之時，覺得“那時的自己是何等幸福啊。”還有對弟弟的親情。以前，他愛慕沙金，但無論沙金如何嘲笑他膽小，他都不為所動，但為了救弟弟出牢而不得已殺人，從此上了賊船。他與弟弟爭奪沙金，彼此都動了殺掉對方的念頭，最終善還是戰勝了惡，他聽憑內心親情的呼喚，從野狗群裏再度救出弟弟，棄惡從善。
　　次郞本來心地善良，不忍心那個遭棄病婦被野狗吃掉，守在那裏驅趕野狗。隻有他常常安慰鼓勵受人欺侮打罵的傻子阿濃，讓阿濃有生存下去的勇氣。他喜歡沙金，但又覺得對哥哥內疚，對自己的不仁不義深惡痛絕，但是當沙金說為了兩人在一起，要設計殺掉太郎時，為了自己，惡戰勝了善，“次郞的心裏湧現出一種絕望般的勇氣……感覺到凶殘的承諾意誌。”
　　豬熊老頭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僅從阿濃大著肚子就快生了，居然灌她喝墮胎藥便可見一斑。雖然與養女亂倫，但他說這是因為他一心一意隻愛著豬熊大娘，沙金就像是年輕的豬熊大娘，他是在女兒身上尋找戀人的身影。這大概能算著他人性裏唯一的一點“善”了吧？在臨死之前，看著新生嬰兒的他，臉上出現了“與平時不同的，難以侵犯的嚴峻神色，”最終平靜而愉快地死去。
　　豬熊大娘，醜陋的代名詞。她的身型看上去像隻猴子，臉像癩蛤蟆。邪惡，對奄奄一息的病婦也生不出半分憐憫，用自己的拐杖去戳她的頭，也不在乎她是否會成為狗的食物。故意利用太郎和次郎對沙金的戀慕來煽動兄弟倆的嫉妒心，加劇了兩兄弟對彼此的仇恨。但是，就是這樣一個醜陋的惡人，內心深處也有一點點真和善，在豬熊老頭被殺之時，她舍身相救，死之前，不斷呼喚丈夫，“聲音極其微弱，但包含著親切的感情。”
　　沙金有著美麗的肉體與醜惡的靈魂, 集美與惡於一身。她人長得美，哪個男人見了都會動心，卻有顆蛇蠍之心，與養父亂倫，跟太郎與次郞曖昧不明，既是二十多人的強盜團夥頭目，還出賣色相當妓女。要說沙金有無人性，隻有對阿濃還算好，阿濃大著肚子，她不讓她參加偷盜，安排她在羅生門等候，她親切地對阿金說：“你就別去了，在這兒等著吧。”我實在不知道芥川為什麽要將她寫得如此之惡，簡直懷疑他厭惡女性。
　　最後說說阿濃，雖然傻，卻像個聖母，超然於這個邪惡世界之外。在那場惡戰時，她一個人站在羅生門樓上，眺望月亮，神色安詳地感受著即將到來的新生命。
　　芥川是心理描寫的大師，其中每個人物的心理刻畫得惟妙惟肖，同一個人，其情感的變化也合情合理。然而他對這篇作品十分不滿意。1917年3月29日致鬆岡讓的書信裏說：“《偷盜》實乃駭人聽聞之作。……在我作品中此乃最差，說到底，我並非幹大事之人。”除了初刊以外，在世時，他沒有將這篇小說收錄到任何作品集中，而且由於作者本人的惡評，很長時間內評論界都未能正確評價這篇小說。
　　其實，芥川對這篇小說實非常重視，寄予厚望，本想將這篇寫成長篇的，日後多次修改，有許多稿，但終究是不滿意。我想，也許是作者自己尚未厘清善惡之間的關係，惡與善在他心中交戰，雖然他最後突兀地以兩兄弟因親情舍棄愛情，殺死沙金，獲得新生而結束，但實際上恐怕並未能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