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ay or One Life

唯讀書與寫字不可辜負
正文

3. 安吉拉·卡特 《焚舟記之煙火》

(2018-04-09 11:27:44) 下一個

《焚舟記》是安吉拉·卡特的短篇小說全集,包括已出版的《煙火》、《染血之室及其他故事》、《黑色維納斯》和《美國鬼魂與舊世界奇觀》四本短篇小說集,外加她早期的三篇作品和未曾收入選集的三篇作品。

這套小說集太好看了,卡特的哥特風加洛可可風,時而濃墨重彩、時而古靈精怪、時而搞笑、時而粗鄙,總之天馬行空,將一眾童話故事改得麵目全非。我竟舍不得一下子看完。下麵先說說《煙火》。

《煙火》寫於1970年至1973年間,彼時安吉拉旅居日本,開始嚐試寫短篇小說,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因為住處太小,不足以寫大部頭,“住在一間小得不足寫長篇小說的房間,房間的大小影響了我在房中所做之事的規模。”當然,我隻當這是她的調侃。

卡特說自己寫的是故事,不是短篇小說,她的故事不記錄日常經驗,她喜歡愛倫·坡的哥特故事、殘忍的故事、奇異的故事、恐怖的故事、奇幻的故事。她筆下常有的是:鏡子、外化的自己、廢棄的城堡、鬧鬼的森林、禁忌的性欲對象。因為旅居日本的緣故,《煙火》中有三篇跟日本有關,《一份日本的紀念》、《冬季微笑》和《肉體與鏡》。實際上,我更願意稱這三篇為散文,是她對日本的記憶與懷念。而其餘6個故事則是典型的卡特製造:對grotesque 和arabesque的沉迷,像個戀物癖,故事裏少不了皮草、珠寶、鏡子、玫瑰等意象,在生與熟、肉與素、亂倫與吃人、巫術與禁忌儀式。如果說愛倫·坡是哥特風,卡特則在哥特風上增添了洛可可風,看得讀者眼花繚亂。

《劊子手的女兒》:亂倫(兄妹、父女間)與弑親(父殺子)。劊子手親手砍斷兒子的頭顱,以此砍斷女兒與哥哥的曖昧情懷,劊子手終身戴著麵具,在女兒身上發泄自己的欲望。

《穿透森林之心》:有亞當與夏娃的影子,但是,故事裏的兄妹吃了樹上的果子,不是知道了善惡而是開啟了失樂園般的兄妹亂倫。他們毫不留念地離開樂園,是主動地離開自已自足、平靜封閉的桃花源,離開溫和無為的父親。

《紫女士之愛》:女版的匹諾曹,但主題是殺人、淫蕩與強暴。值得注意的是《源氏物語》的作者名叫紫式部,她的正式英文名是Lady Murasaki,也就是Lady Purple,考慮到卡特寫這篇小說時正在日本,不難不將這兩者聯係起來。在傀儡戲班主操弄下,道德敗壞自甘墮落的紫女士終於吸盡創造者的精血,掙脫下舞台上下的界線,進入現實生活。

《一份日本紀念》:女主人公,白人女子,有一位日本 情人,頭發黑得發紫,皮膚光滑細膩、身材纖細。這裏麵男女簡直顛倒過來,因為這位西方女子個子高大,在日本買不到合穿的鞋子,隻能穿男人鞋。有興趣的看官簡直可以此為題材寫一篇西方女人眼中物化陰柔化甚至被閹割了的東方男人。

《肉體與鏡》:獨行於紅燈區為愛傷心的女子

《冬季微笑》:冬日裏、大海邊,一位孤獨的女子

《主人》:矢誌屠殺野獸的男人和被當作野獸驅使的女人,性虐,在人與獸的交會時,反轉,女人真的變成野獸,殺死男人。

《倒影》:故事中的“我”是個男人,以第一人稱敘述,卻誤讓人以為是女人。卡特的作品永遠離不開男女性別之戰。這裏麵的男人脆弱有如傳統意義上的女性,而女性則強大、持有武器,一如傳統意義上的男性,二者顛覆,但最後再度反轉,“我”殺死了女人,殺死了那個非男非女。鏡子在這篇故事中起了很大作用,反射,男女性別的反射,自我的反射,現實世界與虛幻世界的反射……

《自由殺手挽歌》:這個是我在這個小說集中最愛的一篇,說不上為什麽。難道因為裏麵的殺人寫得生動?好像確實如此,寫自由殺手為刺殺作準備,先殺一個人練習練習。多麽荒謬的理由?!

再摘抄些於我有所觸動的句子或段落:

火花流瀉而下像綴滿星星的胡須。

走在街上總有一種期待感,仿佛隨時轉個彎就會碰上命中注定的邂逅遭逢;隻要在外麵待得愈久,發生特殊事件的機會就愈大,而就算什麽也沒發生,那種有事可能發生的感覺也能暫時緩解他苦悶無聊的生活。

這個國家已經將偽善發揚光大到最高層級,比方你看不出武士其實是殺人凶手,藝妓其實是妓女。這些對象是如此高妙,幾乎與人間無涉,隻住在一充滿象征的世界,參與各種儀式,將人生本身變成一連串堂皇姿態,荒謬卻也動人。仿佛他們全都認為,隻要我們夠相信某樣事物,那事物就會成真,結果可不是嗎?他們確實夠相信,而事物也成真了。我們住的這條街基本上是貧民區,但表麵看來充滿和諧寧靜,於是,說來神奇,表象果然成為現實,因為他們全都循規蹈矩,把所有東西保持得幹幹淨淨,活得那麽賣力有禮。和諧生活需要多可怕的紀律呀。為了和諧生活,他們狠狠壓住自己所有的活力,於是有一種飄渺的美,就像夾在厚重大書裏的幹花。

於是我們活在一輪迷失方向的月亮之下,那月亮是憤怒的紫,仿佛天空的眼睛淤血。

教授的心智變得頗似習禪的劍客,劍與魂合而為一,因此劍離了人,人離了劍,都沒意義。這樣的人持劍欺向對方時一如自動機械裝置,心中空無雜念,再分不出何者為已,何者為劍。

遊樂場:無論在哪裏,遊樂場上都是同樣的老婦兜售黏答答的糖果,盡管這類甜膩糖果的外形或許會隨地而異,但本質永遠相同,仿佛專門做來讓蒼蠅吃到醉。無論在哪裏,遊樂場必然有雙頭狗、侏儒、鱷魚男、胡子女士,以及腰係一塊豹皮的巨人,在奇人怪物秀裏展示他們的特異,並且不管他們來自何方,都帶有畸形人那種共通的陰鬱光彩,那種不受任何疆界所限的跨國特性,在這裏,醜怪才是正常。

那鮮活振動的紫是殉情之血的顏色。

我真希望他們別那麽美:要是他們沒有那麽美,那麽難以接近,我會覺得比較不寂寞——盡管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要寂寞。

這十二月的沿海一派漠然,正適合我寂寥的心情,因為我是個生性憂傷的女子,這點毫無疑問。在這快樂的世界,我該是多麽不快樂呀!這個國家有著全世界最鮮活有力的浪漫主義,認為獨居女子應該以寥落淒清、觸景傷情的環境來加強她的憂鬱。在他們的古書裏,我讀遍一個又一個遭棄的情人痛徹傷心一如瑪利安娜在壕溝圍繞的莊園,荒廢花園長滿鴨蹠草和艾蒿,泥牆失修傾圮,錦鯉池被蓮葉遮蔽。一切都與女主人的哀愁心境相輔相成,形成一幅動人的寂寥意象。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麽。我正在寫一篇文章,運用以下元素:冬天的海灘、冬天的月亮、大海、女人、鬆樹、機車騎士、漂流木、貝殼、黑暗的形狀和水的形狀,以及廢物。這些都不利於我的寂寞,因為它們對我的寂寞一派漠然。身處這些不利的漠然事物之間,我打算代表寂寥的冬天微笑——你一定已經猜到,那就是掛在我臉上的微笑。

我不是長途跋涉了八千英裏,隻為找到一種含在足夠痛苦和歇斯底裏的氣候,好讓自己滿意嗎?

我總是在內心的戲服箱裏翻打,想找出最適合這城市的打扮。那是我保護自己的方法,因為那時,如果我讓自己太靠近現實,總是會非常痛苦,因為定義分明的日常世界有著堅硬邊緣和刺眼燈光,無法共振響應我對人之存在所做的要求。

生活永遠達不到我對生活的期望——包法利夫人症候群。

一整夜,一彎細細的鐮刀月下,一顆孤星浮在雨裏,雨淅淅瀝瀝打在窗上,蟬聲如時鍾徹夜不休。掛在簷下的風鈴不時叮鈴作響,聲音細致哀愁。

我們刻意放逐自己遠離日常生活,驕傲地活在括號裏。

我隻要看到深淵,不管高度多麽微不足道,都會感覺暈眩興奮不已,幾乎情不自禁要縱身墜落。麵對重力的吸引,我簡直無法抵抗,隻能無力地任由它擺布。因此住在四樓,意味著我的每一天都始於意誌戰勝本能的小小勝利。我想跳,但是不可以跳。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一陣冷汗。

人群在我四周湧動如同長滿眼睛的潮水。無數的貓朝我走來,像一波有眼睛有嘴巴的毛皮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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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影裏一歸舟 回複 悄悄話 太喜歡了,一定去讀讀她的書,真心感謝介紹和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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