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讀海明威了。這幾天無事重溫,《雨中的貓》是我讀來很有感覺的一篇。
故事極簡,英文隻有1161字,譯成中文,估計也隻得2000來字。說的是:一個下雨天,在意大利的一間旅館裏,有對美國夫婦。丈夫靠在床上看書,妻子站在窗前,看見外麵有隻貓在桌子下躲雨。她心疼那隻貓,下樓去捉。旅館老板差侍女給她打傘。貓沒找到,她回到房間,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對丈夫說:“我要把我的頭發留長,紮個發髻,……我真想有一隻小貓坐在我膝上,摸它,它便喵嗚喵嗚地叫。”她還說了好多個“她想”。丈夫隻繼續看書,叫她住嘴,也看書去。這時有人敲門,侍女站在門口,舉著一隻貓,說是老板送給太太的。
小說就此完了。什麽意思?海明威想說什麽?他不像歐•亨利給讀者一個斬丁截鐵的戲劇性結局,他將讀者茫然地懸在了半空。
妻子真的是想要一隻貓嗎?妻子說她想要一隻貓,她想留長頭發,老是一頭男孩一樣的短發,她厭倦了,她要頭發長到能在腦後紮一個她可以摸得到的發髻。她還想吃飯時用自己的銀質餐具,要點上蠟燭,想要現在就是春天,想在鏡子前梳長頭發,想要新衣服……她有好多個“她想”。可是她也說,如果沒有長頭發,沒有別的有趣的東西,那麽她想要一隻貓。
她是真的想要一隻貓嗎?我以為,她是想要另一種生活。如果另一種生活不可得,那麽,她想要一隻貓,聊以慰藉。
我想到亦舒筆下的喜寶,她說:“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麽就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兩件都沒有,有健康也是好的。”因為這句話,喜寶頓時鮮活,因為這句話,我也喜歡上了喜寶。其實,這位妻子和喜寶一樣,她們都在妥協。求而不得,便退而求其次。
文中總共隻有四個人物:丈夫、妻子、旅館老板、女仆。女仆可以忽略不計,反而那隻貓應該算一個人物。這隻躲雨的貓讓我想到妻子,她們都處在尷尬的境地,她們都需要別人的關愛。雨很大,那隻貓蜷縮在室外一張桌子下轉著,盡量避開雨滴,讓自己不被淋濕。而妻子呢,百無聊奈,不管對丈夫說什麽,總是得不到丈夫的回應。他要麽充耳不聞,要麽有口無心。妻子看到雨中的貓,對丈夫說要下去捉那隻貓,丈夫客氣地說“我去吧。”可一旦妻子說“還是我去吧。”他便不再堅持,接著看書去了,可見那句“我去吧”隻是敷衍,並未當真。顯然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因為他說了之後,妻子也未當真,還是說自己去。更可能這是妻子經過多次失望之後得出的教訓,不可將丈夫的話當真。妻子多次說,“我要一隻貓”,乞求也好、撒嬌也罷,都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她還說了很多個“她想”,隻換來丈夫一聲“shut up and get something to read,”大概熟悉的陌生人就是這樣子吧。
我們可以拿丈夫與旅館老板來對比。以海明威這樣惜字如金的人,妻子和丈夫長什麽樣,他一字未提。但我們知道旅館老板長什麽樣,他很老,他個子很高。海明威接著用了七個“喜歡”來強調妻子喜歡這位旅館老板。她喜歡他認真地對待顧客的投訴抱怨、喜歡他那莊嚴的態度,喜歡他樂於為她效勞的樣子,喜歡他當旅館老板的那種感覺,喜歡他那張上了年紀而遲鈍的臉和那一雙大手。這位老板,在妻子下樓去捉貓,經過大堂時,哪怕他的辦公位置離這位女子很遠,他也站起來,鞠躬、打招呼,在她準備出門時,讓女仆為她撐傘,最後還為她送來一隻貓。所以我們明白了妻子為什麽喜歡他,因為她在這位旅館老板那裏得到了重視,讓她覺得自己“really important”,有片刻甚至覺得自己“supreme importance”,哪怕在旅館老板那兒,這隻是“顧客至上”而已,但在妻子看來,這好過丈夫的無視,好過當個隱形人。
如果在這樣一個下雨的午後,臨近傍晚,棕櫚樹葉上滴著雨水,廣場上的紀念碑被雨水洗得發亮,石子路上有水窪,雨中海水成一條長線滾過來又退回去,廣場上空無一人。你困在旅館裏不能出去,丈夫隻顧看書不理你,你無聊站在窗前,想,你希望現在是春天,你想要長頭發,……碰巧看見一隻小貓在躲雨,你也會脫口而出,想要一隻貓吧。
就是這麽一個荒涼的世界。妻子在這個時候也許有些脆弱,於是,她冒險訴說,隻可惜,所托非人,這個丈夫隻說“閉嘴吧,找點東西看。” 也許對月亮、對花、對草來傾訴她的夢想會更好。如果是陽光燦爛的午後,她決不會生出這許多“想要”。
隔了那麽遠,旅館老板通過侍女聽到了這位妻子的小小要求,他讓侍女送來一隻貓。可是,這位妻子真地想要一隻貓嗎?
一篇文章寫成後,如何解讀就是讀者的事了。一百個哈姆雷特可能出現。網上分析說是女性意識的覺醒、對男權社會的抗爭。好大的主題。也有說,這位美國妻子就是海明威的妻子哈德莉,是她在抱怨。
而我隻讀到無可奈何的妥協,讀到言不及義的慰藉。這荒涼的人生,大約隻能繼續苦笑著自說自話了。
海明威的電報體和冰山理論在這篇小說裏都得到很好的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