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ay or One Life

唯讀書與寫字不可辜負
正文

小說:偽裝成愛情的獨白

(2018-01-08 07:39:51) 下一個

我一直獨身,並非“君子獨善其身”的獨身,我還沒有那麽清高。我從未結婚,所以亦無從談起離婚。自從碩士畢業離開中國,我先是在美國求學五年,然後移民加拿大,在國外我從未與人合租過,三年前買下一套公寓,成了徹底的獨居者,看來我是準備獨身至死了。

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我之所以想到這句話,是因為昨日的一封信。它讓我再次在深夜痛哭,回憶往事。你沒看錯,在這個EMAIL滿天飛的時代,我收到一封信飄洋過海,不遠萬裏而來的信。信拿在手上,不用拆開,甚至不用看,我便知寄信人是馮小青,信封上有她的味道。      

   “顧筠,我結婚了。他人很好,請放心。你也要好好的。小青上”

她終於結婚了。從前我心存希望,無論在哪裏,站在我身旁的人一定要是她,看來終是不能了。

小青是我在廣州念碩士時的同學。說同學不太確切,我們專業不同,舍友確切點。九十年代初,研究生尚未擴招,人不多,女生更少。我們那一級就我和她兩個女生,所以我們同宿舍。不,說舍友也不確切。她曾是我傾心愛過的人,是我想與之廝守終生的人。

猶記入學第一天,我忙著辦理各種手續,在校園裏穿來穿去。偶一抬頭,有個女生正越過草坪。個子瘦高,長發披肩,大紅的寬鬆棉布襯衫、純黑細腳長褲,行走在綠色草地上,色彩刺眼。她衣袂飄拂,宛如一麵旗幟在風中飄揚。我正待駐足細看,她已絕塵而去。淩厲凜烈,這是小青給我的初印象。

下午,辦完手續,領了宿舍鑰匙。一開門,右手邊是間小小的洗手間,迎麵是窗戶,兩邊各一張上下鋪靠牆而放,屋子當中兩張書桌麵對麵拚在一起。左邊床上已經有人。正是草地上的那個女生,合衣而臥,閉著眼,發絲散亂,遮住了半邊臉,似乎睡著了。她右手搭覆在胸前,皮膚白得看得清手背上細細的青筋,薄薄的嘴唇抿著,自由生長的眉毛,秀氣的耳朵,手腕上係著紅繩,筆直的長腿。直到現在,我似乎還能聞到她身上那種淡淡柔和的茉莉清香、似有似無的香木櫞味道。我輕咳一聲,她立刻驚醒,慵懶地朝我一笑,“是你嗎?”那一笑,笑得我的心顫,我心中那淩厲凜烈的形象頓時消亡。

 

小青在90年代初的大學校園裏是個另類。她時而淑女時而奔放,不算漂亮,卻散發出強烈的風味,隻能用“有味道”來形容她。她讓我想起中國草書,那些黑墨字,酣暢淋漓,力透紙背,一筆一畫毫不含糊又灑脫奔放。真不知我們是如何成為朋友的,我們完全不同,也許正因為不同才互相吸引?我不愛穿高跟鞋,一年到頭都是休閑裝束,隻圖個舒服,反正是學生,有沒有女人味我不在乎。小青不然,她的每一套衣服都很別致,不好說“衣不驚人死不休”,但有那種意味在裏頭。再比如,我的指甲常年修剪得很短,長指甲不潔淨。而小青留著長指甲,且十個指甲總是塗得鮮紅,向我炫耀說是“蔻丹”。好幾個女老師看不慣,常有微詞。一年級上公共大課時,她低頭垂眼記筆記,“蔻丹”卻不動聲色地在小處賣弄誘惑,吸引多少男生打聽她是誰。就連我也心動,我從不知自己會喜歡女人,隻以為喜歡她,是因為我們是朋友。

果然她的名聲傳得很開,總有各專業各年級的男生來找她。登門找她,她又多半不在,他們不甘心,坐在寢室裏巴巴地等,害我浪費時間作陪。後來如果小青外出,我幹脆在門上貼個“馮小青不在”。就這樣還有些男生不死心,見了此條仍是不走,又不敢叩門,隻抄著褲兜在走廊裏遊蕩,甚而吹口哨解悶;如果兩三個結伴而來,便在走道裏聊天等待。總之吵死人,害我午覺也睡不安穩。好在有些懂事的男生會帶著吃食來找小青,有時是水果,有時是零食糕點,小青接過它們往桌上一放,又跟著他們出去了。那些吃食便由我處置,這算跟小青同住唯一的好處吧。

開學一個多月後,為著這些死皮賴臉的男生給我帶來的不便與騷擾,小青請我吃飯當賠罪。

日頭高照,我倆坐在校外小吃街的某間小飯館裏,大家無話。我細細打量她,突然想起開學當天的情形,便問:“你之前見過我?為什麽說‘是你嗎’?”

她一手撐著臉,我看著她手腕上係著的那根紅繩慢慢往下滑,落了幾寸後止住。我等她說。她閉上眼:“我一見便大吃一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

我笑,小青也笑,“輪到你了。”

於是我便說,“這個妹妹我雖不曾見過,然我看著麵善,心裏隻當遠別重逢,亦無不可……”

我們相視大笑,笑得花枝亂顫,胸脯起起伏伏。我和小青自此相識相知。

現在想來,當時竟是一語成讖,我們最終落了場空。

我倆專業不同,她法律,我經濟。一年級我們有幾門相同的公共課,便同進同出。那時候年紀輕,愛笑,覺得什麽都好笑。走在路上,看到某人某事,我們相對而笑,別人是不明白的,他們不懂我們。教我們英語的女老師,我們笑她好差勁,竟然穿絲襪配涼鞋。小青腳上那雙猩紅的高跟鞋怕有十寸高,我問她如何立得住,她不答隻追著我問“恨天高”好不好看。我邀她一起去看學校電影俱樂部放的《十誡》,她不去,說太高深看不懂,卻帶我去看《英雄本色》,張國榮、周潤發、狄龍,看得我熱血沸騰。看完電影我們去吃宵夜。米粉店昏暗仄逼,她要了一份魚蛋粉,熱氣中濃濃的魚蛋味、香菜味,我們大口吃著,生活何其美好,但願永遠這樣。

老實說,我並不太了解小青的為人,大約是“人在此山中”的緣故。也許我們骨子裏是同一類人,不然我怎會喜歡她?比如,那個年代每個女人都有幾條的健美褲,我倆都沒有,且都鄙夷那種穿法。我不是美女,也沒有小青的驚人扮相,但我很懂得低調地展示,隱晦地嫵媚。看完《英雄本色》,我迷上香港電影,特意燙了個鍾楚紅似的大波浪,每天蓬鬆著頭去上課,跟她的紅指甲並無不同。也許因為這些,我入了小青的法眼,她懂我的悶騷。

年輕就是好,怎麽張揚都不過分。周末我們深更半夜不睡,在宿舍裏聲嘶力竭地吼涅盤樂隊的《昨晚你在哪裏睡》,惹得隔壁來敲門抗議。我們偷偷買薄荷登喜路來抽,外國年輕女子抽煙那麽有型那麽酷,為何中國隻有農村老太太才抽煙?我們一起讀閑書,我讀桑塔格,小青讀《圍城》。我嫌錢鍾書過於刻薄,抗議,她便改讀瑪格麗特·尤納瑟爾,我方作罷。第一年我們過得很認真,認真學習,認真玩。大家都漸有進境,我甚至得了學校的獎學金。

暑假前幫導師改試卷我也掙了一些錢,加上這筆獎學金,突然好富。我記得上次逛街時,小青說她的CK One快用完了,可是好貴,她舍不得再買。於是我買了兩瓶,一人一瓶,好奢侈。其實我是希望我們身上散發出相同的味道。可是那天晚上,我等啊等,她總也不回。已經午夜十二時,算另一天了,小青還沒回來。我上床,閉眼,關燈,等。越等越心焦,我又起身,靠著窗戶等,看小青到底什麽時候回來。我也曾交過男友的,但從沒有這樣牽腸掛肚過。我老是一心牽掛她、惦記她。小青床上的被子沒疊,我幫她疊好。今天下雨,小青不知有無帶傘。衛生間裏牙膏快用完了,明天要記得買。小青今天穿的是那件火紅色的毛衣嗎?小青,小青,我靠著窗昏昏沉沉。

我是被樓下人聲驚醒的。午夜一點,寂靜裏傳來腳步聲、人聲,還有輕笑,是小青和一個男生。她真的穿著那件火紅色毛衣。可憐的我,這時候還留意她穿的什麽。我突然發現自己和男人沒什麽兩樣,一樣重聲色,注重服飾外表多於性情氣質——小青的性情氣質是什麽,我竟說不出,我很慚愧,可是我知道她最愛紅色。我靠著窗看樓下兩人卿卿我我,一顆心像在冰火裏煎熬。也許我耳尖,似乎連他們接吻的聲音也聽得見。我尚不敢向小青道破我的心,也就無從談起接吻愛撫這種事。可是那一刻,我知道我愛她,看到深夜有男生送她回宿舍,看到他們接吻,我心好痛。

小青終於跌跌撞撞地進了門。她喝過酒,臉色緋紅,今天還化了濃妝。看到這樣的小青,我握著香水的手垂下去,嘴邊的話冷下來。

她看著我笑:“你今天高興吧,得了獎學金。”小青也申請了,可她敗在我手下。其實我並沒有野心,但小青有,我那時還不知道。忽然她又說,“今天我也很高興。”我不言,隻默默地遞給她那瓶香水。小青接了,“多謝你還記得!”我沒有做聲,隻是看著她,看她倚在床邊看我。我們相望竟無言,一時死靜。

不知過了多久,我喚她,“小青。”她睡著了。我幫她脫下衣服,脫了鞋,替她蓋好被子。看著她滿是脂粉的臉,忍不住用溫熱的毛巾為她擦拭。略為收拾後,我在她身邊躺下。聞著她身上酸餿的酒氣,默默地流了幾滴眼淚,這時我才體味到世情難言之味。

這是我們第一次同床共枕。第二天起來,我們什麽都沒說,接著上課自習做作業,繼續過著日子。也許是為了報複小青,我也開始跟男生頻繁交往,晚間周末常常跟不同的男生出去玩,走得最近的是一個同門師兄。他是學校攝影俱樂部主席,愛好攝影,多謝他為我留下許多青春的影像。他喜歡我我豈不知,我也是將就著跟他來往。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心,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了報複小青而去找男生,於我並不見得快樂。我於是更加用心功課,比以前要發狠得多,二年級時已在學術雜誌上發表了一兩篇論文。

這段時間我和小青沒有再同進同出,我們各自幹著各自的事,難得碰麵。走過宿舍時,我總是張望,小青在也不在?她吃飯了嗎?在做功課?最近在看什麽書?有朋友來訪嗎?她會不會想到我?如若她不在宿舍,那在哪裏?在幹什麽?跟誰一起?快樂嗎?小青突然從我生活中消失了,我仍能保持平靜,無人知我內心的波瀾,我佩服自己。

這一夜,師兄說帶我去暗房教我如何衝洗相片。真的,如果跟師兄在一起,自此把小青斷了,未嚐不是件好事。我不禁把嫌棄他的心減了幾分,接受了他的邀請。晚秋的天氣,下著小雨,一陣秋雨一陣寒。暗房裏黑紅黑紅的,仿佛太陽躲到了這裏。房間裏幾排長條桌,桌子上擺著顯影盤,一些藥水在裏麵,每張桌子上方都拉著一根長繩,用夾子掛著一些相片。看著相紙放在藥水中,再看著白紙上慢慢顯出樓台山水,人身笑臉,很是神奇。然而,師兄心不在焉,他隻看我,我從藥水盤上抬起頭便對上他的目光。他情不自已地說,“你這樣子好美。”說完便緊緊抱著我,一張臉湊上來。我突然覺得惡心,無法接受,就說,“你居然隻敢在黑暗中表白,難道你的愛見不得光?”他訕訕停下,一時不知進退。他不知道我其實是在責問我自己。

我從暗房裏跑出來,一路奔跑,跑回宿舍。難得小青正坐在書桌前安靜地看書,房間裏隻有那盞台燈亮著,小青就在那明燈之下,我看著她。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想找一個真正愛的人,默默地過一輩子,不知有無可能。

小青看著我,她沒有變,也沒有憔悴,憔悴的人是我。她的指甲仍舊鮮紅,頭發似乎更長了。這些天,我們隔得好遠。她站起來,朝我笑。我慢慢走近她,離她不遠不近,猶豫著,又再走近些,終於伸手把她圈住。一瞬間,外麵淅瀝瀝若有似無的雨聲被她的呼吸聲淹沒。她沒動,我把臉貼在她肩上,輕輕的,兩隻手臂鬆鬆地圈著她。我也沒動,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我感覺到她頸脖處皮膚的溫度,我聽到她在我耳邊的呼吸,我感受到她平緩的心跳。而我的心跳卻那麽快那麽重,一下,一下的,跟她的並不合拍。我一定是發了昏,我抑製不住地想再抱緊點,她的體溫令我興奮,我隻想觸摸她的肌膚。我不想說話,我怕她此刻說話。我覺得過了好久,其實可能就是短短幾秒鍾,最後我在她唇上狠狠一吻,便鬆開手,轉身跑去洗手間,關上門,靠在門上,大口喘氣。手臂好酸。我或許還歎了口氣,不知她聽到沒有。不過宿舍那麽小,該是聽到的。

我緊緊抱著自己,眼淚一滴滴流下,到底沒能抑製住自己,我哽咽著喘不過氣,我問自己:“何必如此?”

待我從洗手間出來,小青已經睡下。我默然躺在自己的床上,黑暗中聽著對麵的她說,“你太傻了。”我沒有答腔,我隻想睡,好累,但願明天是個豔陽天。

自此,我們之間有了變化,但又說不出變在哪裏。突然之間,大家有點小心翼翼,客氣起來,似乎不知如何相處。仍是常有男生來找小青,她晚上很晚才回。她仍舊穿得那麽前衛,不像個學生。桌子上仍舊時不時有男生帶來的水果,可是我再也不吃,任它們腐爛扔掉。

寒假快來了。我準備回家過年。小青在收拾行李,我問她回家住多久,她搖頭笑說:“我搬到我導師家去,照顧師母。”

小青的導師是我們大學法學院的院長。法學院其實就是法律係,為麵子更了名,頓時上了檔次。當初選導師時,小青費了很大功夫才做了他的學生。院長是七八屆的第一批大學生,又是五道口的第一批研究生,由於師母健康等家庭緣故,沒有留在北京,而是到了廣州。很可惜,因為他的那些同學們都已在國內法學界成名成家,而他隻混了個二流大學的法學院院長,無法再跟他們比肩。到我們入學時,師母已臥床多年。

我良久不語,半晌才難過地說,“小青,你何苦要這樣?”

小青直直盯著我,“這是我的機會。我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我不要庸碌一生。”她抱一抱我,便拎著行李走了。

我跌坐在床,看著床單,淡白細花,有點髒,要洗。我們倆的床單一樣,這是我和小青逛街時,挑了又挑,最後相中的。我嫌它易髒老要洗,她堅持要細花要淺色,最後還是依了她。後來我們拎著兩套床單,在街邊吃了幾串牛肉丸,剩下的錢隻夠吃小吃……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怎麽那時開心那樣簡單?

寒假我早早地回了學校,在圖書館看書學習,其實什麽都看不進去。我是想看小青。她多半時間在導師家,全心照顧師母。有一天陽光正好,我遠遠看見小青推著師母在花園裏散步,太遠了,小青麵目模糊。我咬咬牙,回宿舍,繼續心無旁騖地學習。

小青回來的時候很晚了,我正伏在書桌上用功,一桌子散亂的書籍雜誌,天下文章一大抄。我沒有抬頭看她,小青也沒有動靜,坐在她的床沿上。好半天,她才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我去泡一杯清茶給她,她接過杯子時緊緊地捧著我的手,我抽出一隻手撫她的頭。

“顧筠,你傻。你知不知道,我隻是個大俗人,我不配的。”

我倒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裏,不想看,不想聽,眼淚流下來。我這是為什麽傷心?小青走過來,抱住我。她的懷抱那麽溫暖,我把頭靠在她胸前。她身上暖暖的味道讓我整個人放鬆下來。我感覺她的手舉起來,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順著我的頭發撫摸。她另一隻手在我背上輕輕地拍著,好像小時候媽媽把我抱在懷裏哄著入睡一樣。靠在她的懷裏,被她輕輕地哄著,好舒服。我抬起頭,傻傻地問她,“小青,你喜歡我嗎?”

她的動作停了一下,“喜歡。”

我的臉貼在她的胸口,臉頰上傳來她的體溫,我聞著她的香,聽著她的輕柔細語。我有點迷亂。我心跳好快,我好想更緊地抱住她,那一刻我想沉醉在這香味中一生一世。我慢慢離開她的胸前,頭微微轉了一點,慢慢地,直到我的嘴唇碰到了她脖子上光滑的肌膚。她整個人似乎僵了一下。我停了一會兒,我有點害怕。我們從沒有過親熱舉動。

她的手伸過來,抬起我的臉,衝著她。我看到她的臉上有笑容,而一雙眼卻很嚴肅。

“顧筠,你不怕嗎?這以後是萬丈深淵。”

我呆呆地看著她。那一刻,她好像比我成熟很多,那麽沉著。那晚,我們倆是抱著入睡的。那晚,我倆有了肌膚之親。

之後,我們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雖然小青還是大半時間在導師家幫忙,但晚上會回來睡。我時時想起小青在暗夜裏對我說這扇門打開了,就是萬丈深淵的樣子。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二年級快過完了,大家都在準備考博士,或找工作。我忙於學習,不上課的時候基本泡在圖書館,我手頭又有篇論文,有家雜誌看了說不錯,讓我再改改爭取在秋天時發表。當我明白我是什麽人後,我考GMAT,我考托福,我想出國,西方那些國家,對我們這種人包容得多。我跟小青說了我的想法,希望她也能出國,這樣我們就能在一起,她隻笑笑什麽也沒說。

小青總是那樣特別,不美麗也美麗,連上課泡圖書館也打扮得風情萬種,不知給誰看。有流言說,她和導師關係不正常。她一個未婚女子,住在導師家,師母又長期臥床,家裏再無別人,難免會有難聽的話流出。又有人告訴我,她在考社科院的博士。他們專業的男生還說她很厲害,聯係好去廣州中院實習。為什麽別人都比我更清楚小青的動向呢?我忽然發覺離她好遠,別人都知道她在忙什麽,可我不知道,我隻是拚命學習,我要出國,為了以後能跟小青在一起而努力。她讀書也好,工作也好,我來養她。對了,再養一條狗,還要有淡白細花的床單。冬天天冷時,我們可以在家自己煮火鍋吃,多麽溫暖。我對生命的要求真不多。

想到這些,我便買了小青最愛吃的點心回宿舍,我想和她聚聚聊聊,想知道她在忙些什麽。通常下午這個時候我都在圖書館用功,今天突然回來,發現整個研究生宿舍好靜。

我一手拎著點心盒子,一手抱著書,費力地打開門。眼前的一幕讓我立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小青和一個男人在她的床上翻滾。她居然沒有反鎖門,是算準我不會回來,還是根本不在乎我回來看見?!小青閉著眼,沒看我,倒是那個男人停了動作。那人一頭油膩,四十上下年紀。這怎麽可以,我簡直無法忍受有個齷齪的男人在我們的宿舍裏。我看著他:“這是女生宿舍,請你趕緊穿上衣服出去!”

小青沒看我,對他說,“別理她。”我踢了一腳地上那個男人的衣服,喝道,“快穿上衣服,滾!”那男的趕緊穿衣服,小青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支煙,點上,吐一口煙,不言語。我又看到床頭的避孕套,一把抓起,扔給那男的,“你們真不要臉。”

“你有什麽資格管我?”小青冷笑著問我。

我心裏慌,我看著小青,“對不起,小青,我,我愛你呀。”

那男人正要出門,聽見我的話,愣在門口,隨後便說,“你們!變態!”

我一把把他推出去,砰地關上門。

小青看著我,一臉緋紅。她又喝了酒,香煙要燒到她手指了,她還是望著我。我背靠著門,也是一動不動。相對無話,僵持,她的煙都滅了。天色暗下來。

最後還是我妥協:“小青,我不在乎的,我們還可以和從前一樣。”

她說,“不一樣了。你太天真。你將來絕對不如我。”

“我並不想和你爭啊,為什麽你要在男人身上討便宜?”

 “畢業後,如果沒考上博士,我想進法院,他可以幫我。你行嗎?” 小青忽然一笑,隨而流下淚來:“難道你敢說你沒有利用過男人?在這方麵,女人都一樣,不管書讀得多與少。”

我緩緩地吸一口氣,想起一些男人,想起師兄,要不是暗房太暗,我險些托以終生。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弱點。

第三年級開學當天,管宿舍的王老師托人帶口信,叫我去她辦公室一趟。我便去了。她給我泡了一杯極燙的鐵觀音。她是廣東人,喜歡這種茶,我極小心地抿了一口,好苦好燙。

她回到辦公桌後麵,背光而坐,看我。我也抬頭看她。下午兩點的太陽,光線太強,刺眼,王老師臉好黑,逆光的緣故。停了好久,她才一字一句地說,“有人投訴,說你和馮小青關係不正常。”

我的手一哆嗦,滾燙的茶水溢出來,手上皮膚灼痛。我揚起臉努力微笑,陽光刺眼。

“你們是研究生,不但要有知識有學問,還應該注重品行修養——”

“我們沒做錯什麽,有些男女比我們更低下。”我辯解。她沒有避開我的眼睛,反而直視我。

“你們這種關係是不正常的,是種病,有礙社會文明的發展……”她口若懸河,說了很多大道理。我怔怔地聽著,過了很久,才說,“我們並沒有影響到任何人呀,”我疑心她沒聽見,也許我隻是在心裏為自己辯解,因為她還在說“……我不想學校裏發生這種事。”我提高聲音:“王老師,隻要馮小青願意,我是不會離開她的。”說完我便站起身,剛走到門邊,王老師的話遠遠地傳過來。

“我隻是通知你一聲而已。馮小青已經向我表態,完全沒有這回事,而且她同意換宿舍。”我握著門把手,剛才是滾燙,現在是冰涼。王老師繼續說,“再說,她的名聲已夠不好,你也不想再害她吧?”到底薑是老的辣,她一招強過一招,我無法招架。

忽然腳底有些發軟,我踉蹌著回了宿舍。房門虛掩,果然,小青徹底搬走了。一個下午,搬了個幹淨。隻在我床上,放了一雙漂亮的紅色高跟鞋。我拿在手上,正是我問她在哪兒買的那雙。

這是最後一年,人人都為前程奔忙。我也不例外。我尋到一個機會,去北京的一家部委實習,希望有機會留在那裏工作,同時也積極準備留學事宜。正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我的生活貌似很充實,實則很幽暗。白天早早地去實習的部委,在那裏擦桌子、打開水、掃地、打字,圖表現。晚上周末,在租住的地下室裏發狠學習。我的近視又加深了,沒錢配新眼鏡,走路有點跌跌撞撞。別人失戀了呼天搶地,痛不欲生,我平靜無比。我都沒有戀過,何從談起失戀?夜來躺在床上,我抱緊自己,對自己說:“沒什麽,沒什麽的。”我越來越懂世味人情,凡事要替人設想,她也有她的難處,我不可強人所難。

畢業典禮那天,所有同學都回校參加,大家都各有歸屬。小青如願以償,去了社科院接著讀博士。社科院某法學專家跟她的導師是七八級的同學、五道口同學,因了這層關係,她考上了那位專家的博士。不枉她照顧師母一場,應該的。那天天好熱,陰陰的,可能要下雷陣雨。同學們有的穿著黑袍子在照相,男生們在大吼,女生們在哭笑,因為要畢業了,都有點裝。我在人群中搜索她,遠遠地看見小青站在一棵樹下,跟幾個要好的同學在說笑。我閉一閉眼睛,往她那邊走去。那個時候我居然在緊張中有一閃而過的喜悅。我走到她麵前,打斷了她跟旁人的談話,我走上前,抱一下她,對她說“海底月是天上月”,就跟大家彼此祝賀“祝你前程無量”沒有區別。正在這時,天上忽然打了個雷,雨點落下來,越來越急,越來越大。人群開始移動,有人跑起來,到處找地方避雨。小青看著我說,“下大雨了。”

我於是一驚,清醒過來,隨著人群跑起來,回頭發現小青並沒有跟上。她還站在那裏,看我回頭,便揮揮手。太遠了,我近視,不知她有沒有笑。

多年後的今天,我一個人行走在紐芬蘭遙遠的山水裏,前路茫然卻平坦。本來是晴空,忽然雷聲振耳,下起雨來,公路便在雨中延伸。我想起那封信,想起小青,想起初見麵她問我“是你嗎?”想起最後一別我對她說,“海底月是天上月”。心裏絞痛,滿身大汗,眼淚一滴滴流下來。我想起自己曾躲在洗手間,問自己“何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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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helensavva 回複 悄悄話 華裔的同類人很難公開,雖然有的國家已經合法,為之唏噓!
洋洋日記 回複 悄悄話 寫的非常好!
cc_clair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川曄' 的評論 : 就是用的這個作家的這篇小說的名字,雖然內容完全不一樣。我也喜歡《燭燼》這篇。
我是幹枯的胡楊^_^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居然以為是你自己的真事,不過如先看這回帖,知道不是真事,就不化這麽長時間一字一句地看了。虛構的總沒有真實的來得好
鳥鳴嚶嚶 回複 悄悄話 感情描寫很細膩,喜歡。
.川曄 回複 悄悄話 有一位我非常喜歡的作家桑多馬芮,他最著名的小說是“餘燼”,我很喜歡,專門寫過一篇很長的書評。他還寫過一篇“偽裝成獨白的愛情”,我找不到書本,下載了電子版,也很喜歡。看見你這篇小說就想起來了。
LHM-2016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棒,情感描述尤其棒!
cc_clair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ece1007' 的評論 : 是小說。
大山安 回複 悄悄話 心痛,美好的感情需要理解的人。
cece1007 回複 悄悄話 關係好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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