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她可憐,她覺得你可笑。你覺得她滿口瘋話,她覺得你心智未開。多麽好玩。但願有這筆力,能寫出一部浮世繪。
我總是焦慮,我覺得時日無多,我早早地醒來,淩晨三點、四點便坐在桌前,蒼涼而疲倦,如是我寫作。
生命有進有退,有時勇猛有時軟弱。
多年後她在廣西都安與南寧之間,公路在細雨中展延,她以為前路茫茫而又平坦,忽然放晴,包圍的是高山與森林,荒涼肅穆。她突然心裏絞痛,蹲下來,滿身大汗,眼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她說不出話來,隻細細地道:很痛很痛。
我看著他走到對山去,一點小小的,極為卑微的存在。我以為他已經消失,忽然在山裏聽到他的歌聲,清婉動人,是一個農民對生命的埋怨與安分。我從來不知道山歌有這樣的意思。
到他真的要死的時候,隻貪戀世上靜好之物。我想人生真是充滿反諷,比如好的不靈壞的靈,比如愛你變成害你,比如因貪得貧。
黃色輕而暖,綠色密集而冷。
蒙娜麗莎的手:她一隻手放在椅把,另一手輕輕疊上。我也希望有一隻這樣的手,一手安寧,靠著書本或椅把,另一手背向世界,從容,溫柔,不覺得有力但足以抵擋所有。
如果眼睛是我們的靈魂,手就是我們的意誌與欲望。張開是祈求,合起是意誌。
我比較喜歡讀寂寞的人寫的小說,因為寂寞的人不為任何人而寫。甚至不寫。
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最矚目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在水底下廝殺得非常熱鬧……在這個誇張的城市裏,就是栽個跟頭,隻怕也比別處痛些。
關於寫作:我以為寫到臨頭,改無可改,一是要,一是不要。
我在讀一本關於維克多·雨果的小書,他很多的同代人並不喜歡他,他說自己是個“冰冷而熱烈的人。”我想我明白這種性質。我還希望,有微光,有微熱。
亮如暗日,靜如綿,柔細不斷。
妹妹,一列地鐵經過,再一列,再一列。這時候我知道寂寞。妹妹,這裏很冷,很綠。河水灰色。媽媽說,你哥哥,他靈魂有洞。妹妹想,我要像哥哥一樣,無論這個世界有多寒冷,我的腳長滿了水泡與刺,我還是要穿一雙爛靴子,去走一走。
美麗老女子,很瘦,優美而殘敗。七十歲,人老了就是這樣,沒有更醜陋更貪婪,隻是更加內在與堅定,因為在她麵前的隻有衰敗與死亡。
此時新月,這時我知道,是我,在這裏,這時,這刻。有時溫柔,有時熱烈,大多數時候,都是非常冷漠,但這就是我了。沒有其他選擇,其他可能。
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你年輕時看不出來。現在好像樹掉了皮,露出了本來的麵目。
在電影院,體味別人的生活。在黑暗裏流淚,歡笑,散場後在燈光下,在陽光裏,我們表情嚴肅。電影院像教堂,人們來到這裏,分享靈魂生命,默默接近,追尋。
“是你嗎?”
這句話會在什麽情形下問出?
寶林初相會,寶玉道,“雖然未曾見過,然我看著麵善,心裏就算是相識今日,隻當遠別重逢,亦無不可。”似曾相識,前世情緣,今生卻什麽也沒有。此其一。
敬重的人下場慘烈,急痛攻心,又急又痛下也會脫口而出一句 ,“是你嗎?”此其二。
失望至極,被背叛,被殺之前,可能也會有一句,“是你嗎?”此其三。
Momento Mori 勿忘人終將一死。死亡的象征。死亡的征兆。人的生命像草一樣枯萎,就是去如朝露的意思。
文學作品不應該有嚴肅不嚴肅之分,但是寫作者的態度有嚴肅不嚴肅的區別。
我以為好的文學作品,有一種人文情懷:那是對人類命運的拷問與同情:既是理性亦是動人的。這種同情,用佛家語言,就是慈悲;用基督教語言,就是尋求救贖。因為慈悲與救贖,我們就有了力量,並且感覺到美。
張愛玲的小說寫得很精致。語言華麗。但卻是沒有心的小說。張愛玲的小說是俗世的,下沉的,小眉小貌的。好像一個飽受什麽命運蹂躪的老女子,喃喃的在黑暗房間有數錢,一邊埋怨自己命運坎坷,一邊喃著要將窮租客趕走,租客已經什麽錢都沒有,又病,又有孩子,好麻煩,沒錢就睡街,不要租她房子。張愛玲好勢利,人文素質,好差。
關於金庸:男俠義,女嬌媚,隻鞏固壓抑自由的中國舊文化,充滿陳腐的遺老氣息。
扭曲的、殘疾的、受傷害的人,不見得就靈魂高貴。我時常希望接近扭曲的、殘疾的、受傷害的人,我以為這是一種社會主義 / 宗教情懷與理想。我希望在我的生活和寫作都能實踐這種精神。但現實是:他們是扭曲的、殘疾的、受傷的,他們失去了同情的能力。他們以加倍的粗暴與殘忍,去扭曲、傷害、嘲弄那些膚淺而不合邏輯的良善。因為我站在那裏,那麽幹淨、溫婉、豐足,高高在上,當受到侵犯時,離開。但他們沒有辦法離開。我因此,惱怒,但更多的時候,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