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

其實你不能算真正的窮人。你有份工作，薪水不多，夠養活兩個兒子。你不需要領救濟，甚至兒子的學校裏經常組織募捐，你都跟著捐錢捐物，雖是不得已，雖有些吃力，你還應付得來。

貧窮的委屈，你記得清清楚楚。小時候窮，買不起運動服，每逢學校有活動，需要穿運動服時，媽媽就去借。借來的總是那一套，就是說隻找得到一個可以借，且借得到的人。可惜，衣服是180的大個子男生衣服，而你不到160。還是要穿，袖子可以挽幾次，褲子才麻煩，褲腿卷幾層不用說，腰頭太大，老是往下掉。媽媽在腰間再卷一兩次，用別針卡好。你就這樣穿著去學校參加活動。很拘束，不敢大笑大動，唯恐衣服有閃失，會出醜，被笑話。

那時候，你想，長大了，你不要窮，如果你有孩子，你要給他們美好的生活，因此你認真念書，成績總是不錯的。然而又如何，現在你四十歲，有工作，有兩個兒子。你仍是貧窮。貧窮已深入你的骨髓，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上次你去華人超市買菜，魚檔裏新鮮活魚打折，可還要3.99一磅，而冰凍的死魚隻要1.99一磅。你很想給孩子買魚吃，窮人天天吃打了激素的雞肉，你想換個口味。你站在魚檔前猶豫，到底是買新鮮的還是冰凍的？輪到你了，賣魚的大叔非常不耐煩，問你要買什麽。你吞吞吐吐，猶猶豫豫，問這些冰凍的魚死了多久，是不是剛死的？大叔很不屑地說，吃什麽死魚，他從來不吃死魚的。問你想清楚了沒有？你羞愧難當，說：謝謝，不要了。你走了，不敢回頭。隻聽得他還在那裏嘟囔：吃什麽死魚？

這是貧窮的滋味。

你對自己說是命，不可違。人很難跳出屬於自己的圈子。你懂。知天命的時候快到了。

你想讓孩子們快樂，以你有限的能力。兒子們催你把聖誕樹架起來，你遲遲不動，因為你想確保公寓管理人員做完最後的例行檢查，因為你覺得聖誕樹太寒酸，你不想讓外人看見。你自卑，因為你自尊。總之，那棵假的聖誕樹在聖誕前兩周才豎起來。在租來的小公寓裏，沒有壁爐，到處都是家俱，樹擺在哪裏好？你最後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一樓樓梯角落裏。小兒問沒有煙囪，SANTA從哪裏進來。你說，他可以敲門，你會開門。兒子求你SANTA來時，一定叫醒他，他渴望禮物。

總算，在這個周日，飄著雪花的陰沉沉午後，你們母子三人開始工作。塑料樹的針葉掉了一地。你告訴大兒子按著字母從H、G、F一直到A，一層層架起來。對，要把葉子散開來，這樣才更像真的。樹架好了，我們現在來裝飾這棵樹，有閃閃亮亮的金色、銀色絲帶，繞樹身幾圈，有紅、紫、金三色的小球可以掛上，還有幾片塑料雪花也可以掛上。還有一張網狀的紅綠彩燈，罩在樹上，插上電，整棵樹就紅燈綠燈亮晶晶。可惜今年不知怎麽回事，這張燈網隻有中間三分之一是亮的，你把不亮的地方盡量往樹後放。你安慰兩個兒子，明年我們就換個新的，今年就這樣罷。小兒說，樹頂上的星星呢，哥哥說我們從來沒有一顆星星可以放在樹的頂端。哥哥12歲，懂事了。看著他開心的笑臉，專心的眼神，忙碌的身影，你心裏很難受。覺得沒有給他一種更好的生活，眼看著就長大了。哥哥時常很體貼你，買東西總挑最便宜的，打折的，這才最叫你難過。眼睜睜，你將貧窮傳給了兒子，將貧窮的心態傳給了兒子，這才最讓你心傷。

這顆聖誕樹很shabby，很俗氣。你在網上看到有些人貼出自己家裏的聖誕樹，非常的漂亮。你不是不懂得裝扮，但你隻能買得起沃爾瑪或一元店的裝飾品，你隻能俗氣。

這就是貧窮。你窮嗎？不，不，不，你不要太矯情，有多少人沒吃沒穿沒有家，流落街頭。你不窮呀。可是，你知道，你窮，貧窮已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心態，你沒能擺脫。12月聖誕季，意味著禮物、幸福、快樂、分享。學校老師教孩子愛心分享，連續一周捐吃捐用捐物捐錢。你如何與別人有分享，你有什麽可以與人分享。周四輪到捐錢，你給兒子五塊錢，誰知他偷偷捐了25塊，為了麵子。你知道了很生氣，兒子很害怕，你們冷戰。好笑吧，媽媽與兒子冷戰，為了20塊錢。你難道就缺了20塊錢？是貧窮的滋味，錙銖必較、精打細算。

你四十多歲，正朝五十歲而去。你現在對很多東西都懷有一顆敬畏之心。到知天命的時候了，你認命，你接受貧窮，接受衰老，接受死亡。不過，你仍未放棄努力，仍然很拚。很多事，你知其不可仍為之。這不是抗拒，你隻是做好份內應做之事。你對自己說是命，不可違。知天命的時候快到了。

 

[東湖綠道]

我真的很尊重你這樣的媽媽。孩子會很爭氣長大成人的。

[心之初]

“你仍未放棄努力，仍然很拚。很多事，你知其不可仍為之”，敬禮。

知書知禮知世知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