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眼睛不再清澈,心磨起了繭子, 不讀詩歌已很久了。去年底,網友“大叔學唱”在貼子裏說,“當年紀逐漸變大,……總覺得小說太羅嗦,隻有詩歌才是思想的濃縮,……”詩歌遂又泛上心頭。想當年,我也是深愛過詩歌,古今中外,各種詩也讀了不少,自己也曾寫詩……我倒不覺得詩歌是思想的濃縮,我以為詩歌是情感的濃縮,是心的外放。《毛詩序》說:“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應該是這個意思吧。如果一首詩能驚豔你的眼睛,顫動你的心房, 它是首好詩。
提起中國現代詩,讓我們不談北島、舒婷、顧城。來重溫久違了的陳先發。詩人也發胖了。這是他2004年的詩:
《前 世》
要逃,就幹脆逃到蝴蝶的體內去
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幹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他嘩地一下脫掉了蘸墨的青袍
脫掉了一層皮
脫掉了內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雲和水
這情節確實令人震悚:他如此輕易地
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
我無限眷戀的最後一幕是:他們縱身一躍
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
暗叫道:來了!
這一夜明月低於屋簷
碧溪潮生兩岸
隻有一句尚未忘記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
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
說:梁兄,請了
請了——
這是他2017年的詩:
《遠天無鶴》
我總是被街頭那些清涼的臉吸附。
每天的市井像
火球途經蟻穴,
有時會來一場雷雨
眾人逃散——
總有那麽幾張清涼的
臉,從人群浮現出來。
這些臉,不是晴空無鶴的狀態,
不是蘇軾講的死灰吹不起,
也遠非寡言
這麽簡單。
有時在網絡的黑暗空間
就那麽一、兩句話
讓我捕捉到它們。
仿佛從千百年中淬取的清涼
流轉到了這些臉上。
我想——這如同饑荒之年。
即便是餓殍遍地的
饑荒之年,也總有
那麽幾粒種子在
遠行人至死不渝的口袋裏。
似乎他拋棄了描述,開始用詩來思考。其實早期的這首《魚簍令》是我讀的他的第一首詩,當時也算是驚豔了我的眼睛。
《魚簍令》
那幾隻小魚兒,死了麽?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紅色的身子一動不動。
我俯身向下,輕喚道:“小翠,悟空!”他們墨綠的心髒
幾近透明地猛跳了兩下。哦,這宇宙核心的寂靜。
如果順流,經爐霍縣,道孚縣,在瓦多鄉境內
遇上雅礱江,再經德巫,木裏,鹽源,拐個大彎
在攀枝花附近匯入長江。他們的紅色將消失。
如果逆流,經色達,泥朵,從達日縣直接躍進黃河
中間阻隔的巴顏喀拉群峰,需要飛越
夏日濃蔭將掩護這場秘密的飛行。如果向下
穿過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達沙礫下的唐宋
再向下,隻能舉著骨頭加速,過魏晉,漢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著的半坡之頂。向下吧,魚兒
悲憫的方向總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樓的陽台上
悶頭飲酒,不時起身,揪心著千裏之處的
這場死活,對住在隔壁的劊子手卻渾然不知。
這是中國現代詩的一角。再來看看現代詩的希望,以下兩首為2015、2014全球華語大學生短詩大賽特等獎作品。不知這二彪現在可還有無寫詩?
《我是使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
——翁彪
我是使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
職稱、房貸、牛肉的價格
我躋身其中,最為持久
我是這對中年夫妻唯一相符的病症
共同的疾患,二十三年來
無時不在考驗他們的婚姻
我差不多就是耐性本身
我是疲憊的側麵、謾罵的間歇
我是流水中較大的那塊石頭
將眼淚分成兩份
《過故人莊》
——彭彪
我在外麵流浪,回來時
故鄉瘦了一圈—
墩子叔走了,門前的池水
幹了一半。
屋後駝背的柳樹
頭發散落了一地,
老房子蹲在墳邊,屋頂的白雲
仍在風中奔跑。
前幾天讀伍爾夫的《自己的房間》,順道溫習了兩首英文小詩。好在識英文,大約能領略英文詩歌之美。以下摘抄自丁尼生《A Monodrama》,不但優美,韻腳也很整齊嚴格。
There has fallen a splendid tear
From the passion-flower at the gate.
She is coming, my dove, my dear;
She is coming, my life, my fate;
The red rose cries, ‘She is near, she is near’;
And the white rose weeps, ‘She is late’;
The larkspur listens, ‘I hear, I hear’;
And the lily whispers, ‘I wait.’
可惜無法用中文描述。詩歌無法翻譯,唐詩翻成英文後,那背後隱藏的浪漫激情似乎都不見了,像個玩偶,還是那番模樣,卻沒了生氣。
順道介紹一個有意思的詩人。弗蘭策•普列舍仁 (France Prešeren;1800年12月3日-1849年2月8日),斯洛文尼亞詩人。最著名的作品《十四行詩集》(Sonetni Venec),以一種特別的形式寫成,即上一首詩的最後一句為下一首詩的第一句,全集十四首詩由此纏結成一個感情的“詩環”,每一首詩都不能獨立於另一首存在。十四首詩各自的第一句組成一首新的十四行詩,這十四句每句的第一個字母組成兩個詞“Primicovi Julji”,意為“致尤莉亞•普利米奇”(他愛慕的女人)。盧布爾雅那的普列舍仁廣場上有一座詩人的塑像,他久久地凝視著廣場另一端高懸牆上的尤莉亞的浮雕。
網上有,我打印了一份,翻了翻,是英文的,原文讀不懂啊。似乎沒有丁尼生的詩歌那麽美,也許是翻譯中失了原味?
人到中年不敢寫詩,怎麽寫讀來都是打油詩。最後以自己的一句詩結尾,懷念一下從前那個詩歌愛好者:寂寞空對一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