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晨曦下,橄欖綠閃耀(3)
自從緊急集合訓練開始後,羊群效應爆發,連裏搞完排裏搞,排裏搞完班裏搞,特別是那些老兵班長,好像在暗自競賽,隨心所欲地幹,你班搞完我登場,沒完沒了,有的班一晚要搞兩三次,弄得新兵蛋子們風聲鶴唳,疲於奔命。
一天夜晚,二排一個家夥鬧肚子,急於上廁所,穿衣服動作快了點,讓鄰鋪的新兵誤以為緊急集合又開始了。因為他們班剛折騰過兩次了,都睡得迷迷糊的,不敢確定剛才是不是吹過集合哨了,於是全都跳起來穿衣服打背包,一下子衝出去又嚇到別的班排,最後導致全連戰士都集合了。解散後回去再看時間已經5點多了,這還怎麽睡呀?隻好疊被子整理內務,坐等天亮出早操。
值得慶幸的是,楊幹清是全連唯一的新兵班長,有點“心慈手軟”,拉不下臉,讓我們少受了不少折騰,他在我班唯一搞的一次緊急集合,還是奉了牛排長的指示。
過度頻繁的緊急集合訓練嚴重影響了大家的睡眠和精力,以至於上政治課時許多人哈欠連天,甚至睡覺打呼嚕,軍事訓練也無精打采,訓練質量大大下降。連幹部一看不妙,便終止了各班排的做法,明令隻有連裏才有權進行緊急集合訓練。至此,鬧得人心慌慌的緊急集合無序訓練終於告一段落,一切回歸正常。
1968年4月1日,是我們這批湖北兵值得紀念的日子。在這一天,我們將戴上帽徽領章,正式成為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
早飯後,全連在1號房集合,舉行授帽徽領章儀式。
首先全體跟隨電唱機高唱《東方紅》,然後唐指導員大聲宣布:“今天給同誌們頒發帽徽領章!”話音剛落,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戰友們興奮得臉頰都紅了。接著,唐指導員給我們講解“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的真實含義。他說:“戴上了帽徽領章,標誌著我們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了黨,交給了祖國。服從命令聽指揮,永遠跟黨走,保衛祖國,是革命軍人的畢生使命。”一席話說得我豪情滿懷、熱血沸騰!
唐指導員講完話,電唱機響起莊嚴嘹亮的軍樂曲《人民軍隊忠於黨》,新兵們懷著激動的心情依次走向講台,從連隊首長手中接過閃亮的紅星和鮮紅的領章。那一刻,每個人臉上悅喜豪邁之情溢於言表。
我手捧徽章跑回房間,急忙拿出針線包,用紅絲線訂上領章,綴好帽徽,立即穿戴起來,一股幸福的暖流湧遍全身,可惜沒有鏡子照照。
幾天後我們得知,全軍68年兵的軍齡統一從4月1日算起。
4號是20基地發射團大本營,有6個中隊,1000多人,是第一試驗部的核心部隊,十分神秘,很多新兵早就去看過了,回來讚不絕口。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新兵們傾巢出動,去4號洗澡和照相。29號全是幹打壘土坯房,沒有鍋爐和澡堂。都4月初了,井水仍然冰冷刺骨,我到部隊後還沒洗過一次澡,晚上睡覺脫了衣服,渾身酸臭,已經引起弟兄們“聲討”,不洗不行了。
從29號到4號直線距離3.5公裏,不遠不近,吃過早飯我們就得走,午飯前必須趕回來,4號不管新兵的飯。
出了營房,新兵們三個一夥五人一群,有說有笑地結伴而行。晨光下,躍動的橄欖綠給空曠荒涼的戈壁灘帶來蓬勃生機。
我和楊幹清、孫德敏三人並排,邁開步子朝前走,時而踏著粗砂礫石,發出“沙沙”聲響,時而踩在滑溜溜的鵝卵石上,生怕不小心崴了腳。
孫德敏彎腰揀起一塊橢圓鵝卵石對我言:“瞧,多大個,像不像恐龍蛋?要是彩色的就好看了。”我不置可否,反問他:“戈壁灘哪來的鵝卵石?一般河灘上才會有。”楊幹清插話:“你說對了,一億多年前,這裏是一片大海。”
是不是哦,蒙人吧?他是高中生,懂得比我多,我不敢還嘴。一想到上學我就耿耿於懷,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已讀高二了。
孫德敏掂了掂石頭,突然向右助跑幾步,揚手朝遠處一個山包拋了出去,不料腳下一打滑,一個屁股墩摔在地上!
“哈哈哈哈……”我和楊幹清大笑。
“你們知道那嘎達叫啥玩意兒嗎?”聽見笑聲,六班長沈福林跑過來,指著那山丘問我們,他是遼寧人。
“一個山包而已,有什麽稀罕?”我不以為然答道,再望望那山包,大約有20米高,山頂像是人工用石塊堆砌起來的,形似烽火台。
“那叫敖包山,《敖包相會》聽過嗎?”
“我知道,蒙族情歌,電影《草原上的人們》插曲,你們會唱嗎?”我得意答道。這是部老片子,估計他們沒看過。
“《敖包相會》誰不會唱?‘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孫德敏拍拍屁股走過來,開口就唱。唱了幾句問六班長:“戈壁灘哪來的敖包山?好像草原上才有吧。”。
“孤陋寡聞了不是,在內蒙古無論戈壁還是草原,大小敖包隨處可見。”沈班長回應道。
“請老班長講講,讓我們長點見識。”楊幹清誠懇央求,沈班長欣然應允,和我們一邊走一邊講敖包山的故事。
在內蒙古草原上,經常可見一些山頂或丘陵上有一處處用石塊壘起的石堆,有的大石堆周圍還圍有小石堆,這就是“敖包”。蒙語中,敖包就是石堆的意思。
敖包是牧民中神的象征,也是牧人行路的標誌。人們外出遠行,路經敖包時,都要下馬參拜,祈禱平安,並往敖包上添幾塊石頭或幾捧土後才上馬行路。
敖包山
敖包是情人相會的標記。草原浩瀚如海,沒有明顯的標記,戀人們就想了個辦法,在約會的地方放上一些隻有自己才能識別的石頭,避免下次約會找不到“老地方”。這種做法,得到許多情侶的效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現在的敖包。敖包,就是純潔愛情的象征。
蒙古族有祭敖包的習俗。祭祀時先在敖包上插一些樹枝或紙旗,樹枝上掛五顏六色的布條,旗上寫上經文,殺牛宰羊,供在敖包之前,祈求天地神保佑人間風調雨順,牛羊興旺,國泰民安。
沒想到一個山包竟有這樣美麗的故事,我情不自禁回望敖包山,
耳邊響起那段深情優美的旋律: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
為什麽旁邊沒有雲彩
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
你為什麽還不到來喲嗬
……
隻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
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嗬
“太美了!待會兒我們返回時,一定去敖包山看看。”孫德敏來了情緒,愛好文藝的人感情豐富。其實我也想去。
“看不成了,19軍工兵連正在山上挖洞修工事,有崗哨守衛,禁止參觀。”沈班長回應我們。
那太遺憾了。
離開敖包山再往前走1000米左右,便到了4號。進去一看有些吃驚,荒蕪的戈壁灘上竟有如此漂亮的軍營,這兒遠離內地,它是怎麽修建起來的呀?
4號營區中心是燈光籃球場,20餘棟青磚紅瓦的營房,車庫、修械所、軍人服務社、鍋爐房、澡堂、招待所等處所井井有條地排列在球場周圍。營房是尖頂歇山式的蘇式建築。
營區所有房屋前都栽著白楊樹,嫩嫩的樹芽已有銅錢大,襯以銀白色的樹幹,鬱鬱蔥蔥,隨風歡舞。
營區大小道路都是水泥路,平整而幹淨。路上三五成群的行人幾乎全是29號來的新兵,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對營區指指點點,不時流露出羨慕的眼光。和4號相比,29號就是荒村野店。
東風基地火箭發射場
穿過營房朝北望去,便是火箭發射陣地,那巍峨高聳的發射塔架威風凜凜地矗立在曠野之中,好比摩天大樓。營房和陣地之間隔著一條一級水泥公路,橫穿東西,從1號直通到10號,全長80公裏。
沈班長一進軍營就找老鄉去了。他老鄉是發射團1中隊戰士,前年參加執行東風2號導彈發射任務,立了三等功。沈班長口才好,喜歡和人嘮嗑,常向人吹他戰友執行發射任務的事,以增加自個兒麵子。
此刻,球場上正在進行激烈的籃球比賽,周圍戰士們的加油助威聲此起彼伏。一會兒,太陽從雲層中鑽出,放射出萬丈光芒,軍營內一派春意盎然,生氣勃勃。
這才是我夢想中的綠色軍營,要是新兵訓練結束,能分到4號當兵該有多美。但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發射團已經招了黃陂一個新兵連。
我聽說老兵楊全洪說過,我們這批孝感兵新訓結束後要去組建個新點站,與發射團不搭界。
唉,別做夢了,我自歎命運不濟。
部首長很關心新兵連的生活,派了兩個攝影師到4號專為新兵照相。
發射團風格高,把上午洗澡的時間全部讓給我們新兵一連。我到大澡堂子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一身新軍裝,去照相室照了張全身照。我要把它寄給爸媽,王曼莉和盧玲玲,讓他們分享我的喜悅與光榮。來部隊這麽久沒給他們寫信,就是在等這一天。
1 2點鍾前,我們準時回到29號。
清明節過後,全連進行踢正步訓練,這是隊列訓練中難度較大的科目,每次操練,賴連長親自帶隊。
賴連長參加過抗美援朝,是連幹部中資格最老的一個。他平日老成持重,待人溫和,但一到訓練場就像換了一個人,一舉一動透著軍人的威嚴,不光對大家要求嚴格,還經常身體力行,給我們做動作示範,不過有時急了也會訓人,新兵們有點怕他。
一次踢正步分班訓練,我班的高國玉心不在焉,動作老也做不到位,影響了全班的步調和進度。賴連長看見後,走過去神情嚴肅地向他敬了個軍禮,把他從隊伍中“請”出去“開小灶”——單兵教練。高國玉窘得麵紅耳赤,趕緊打起精神,老老實實跟著賴連長一遍遍糾正自己的動作,直至合格。
兩天後唐禮根走了,聽後說是去基地幹部輪訓班學習,看來要升官了。新來的指導員叫吳立清,30歲上下,江蘇人,處事幹練,不苟言笑,嘴有點歪,他總把“最新最高指示”念成“再新再高指示”。
吳指導員上任不久即在新兵連搞了一次階級教育。那天上午,全連在1號土坯房集合,召開“憶苦思甜”大會,聽連裏指定的典型訴苦。
會前電唱機播放《憶苦歌》:
天上布滿星
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申
萬惡的舊社會
窮人的血淚仇
……
歌聲淒涼悲切、婉轉哀怨,很快把屋內氣氛降到冰點。在吳指導員簡捷的開場白後,由三排八班新兵李孝良第一個上台訴苦。李孝良來自孝感的楊店農村,可能不善言辭,拿著別人為他寫好的發言稿斷斷續續地念起來。
李孝良祖籍漢川,爹爹(爺爺)早年在漢江上駕船打魚為生,因交不起魚稅被漁霸奪船燒屋,趕出老家。爹爹和生病的婆婆帶著年幼的李孝良父親和姑姑,逃荒要飯流落到楊店鄉,求人說情給地主當長工。忙碌一年養不活一家人,隻好把姑姑賣到外鄉給人當童養媳,婆婆也因無錢治病早早離開人世。民國33年日本兵打進孝感,抓他爹爹當了勞工,因半夜逃跑被鬼子槍殺,懸首示眾……
李孝良哽咽著念不下去了,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被他們班兩個戰士扶了下去,八班長劉永秀帶領大家喊起了口號: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打倒萬惡的舊社會!”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血債要用血來嚐!”
……
接著又有兩個新兵先後上台發言,一個農村兵,一個縣城兵,以父輩的血淚史控訴舊社會,揭露地主資本家剝削欺壓窮人的罪行,講到傷心處聲淚俱下、悲憤交加。
聽著這些典型發言,新兵們情緒受到感染,時而有人咬牙切齒,時而有人用衣袖擦眼,對台上訴苦者施以深深的同情,時而振臂高呼複仇口號,對民族敵人,對剝削階級,對舊社會表現出了強烈憎恨。
六十年代末,某部運輸連憶苦思甜大會
訴苦大會結束前,吳指導員講了話,具體說些啥,忘了,反正語氣挺激動。
下午分班訴苦,人人都得發言,我可就犯了難了。我曾祖父、祖父都是地主,是革命的對象。雖然婆婆與祖父1939年分了家,可婆婆的階級成分是小土地出租,不高也不低,若不是仗著爸爸是革命軍人,我當不上20基地的兵。現在讓我訴苦,我哪說得出來?隻好沉默。
經過這次階級教育我才明白,我的家庭成分隻能算清楚,算不得清白,難保將來不影響自己的政治進步,那年月很注重家庭成分的,尤其是國防保密部隊。
晚上的憶苦飯真難吃,發黴的玉米麵加上爛菜幫子,煮成一大鍋糊糊,無油無鹽,簡直就是豬食!那也得吃啊,還得大口大口吃,不然會被人說階級感情有問題。
還好,“憶苦思甜”搞了兩天,“憶苦飯”隻吃了一頓,為啥不吃思甜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