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當了老炊(3)
戈壁灘一年四季氣候幹燥,到了夏季更是驕陽似火、炎暑逼人,用水就成了154站建設初期一個嚴重問題。聽說從土建開始,108團就用一個連專門打井,一年中在28號周邊換了好幾處地方,總掘進量近千米,也沒打出一滴水來。
那時154站的基建和生活用水,是後勤處派水車從12號水庫拉來的,兩輛5噸的拉水車每天跑兩趟,一趟往返100多公裏,真是水貴如油,因此用水是嚴格限量供應的,男同誌每天一人一臉盆,女同誌一人兩盆。
每次拉水車一到,先把食堂水池灌滿,再供應科技人員,最後才是軍人。
一天傍晚,15所有個戴眼鏡的年輕姑娘,拿著臉盆排隊接水,由於專注看書,腳下不動,被人擠到了後邊,輪到她時,隻接到半盆水就沒了。
這女生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動了動嘴,什麽也沒說,轉身欲走。
突然間,我動了側隱之心,這大熱天,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水吧,便把她帶到廚房,從水池給她舀了滿滿一盆水。姑娘連聲感謝後,端起臉盆高興地走了。
不料姑娘剛走,忽然湧進十來個戰士,不由分說直接用臉盆從池中舀滿水,揚長而去。這幫家夥很傲,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再看池中水位,下去了三分之一,明天我怎麽向班長交代?
第二天一早,我如實向班長報告這件事,班長啥也沒說,徐向陽倒對我發貶言:“冇想到你小小年紀還會討好女人吔,這下水不夠用了,午飯麽樣做?”
熊雲清從灶後跑過來,看看水池,瞪了徐向陽一眼:“哪裏不夠用?省著點,晚飯都夠了,再說下午拉水車就回來了。”
徐向陽仍舊不依不饒:“要是以後大家都到廚房打水麽樣辦?直接影響我們工作不說,工兵連的弟兄也會有意見,應該報告謝協理員。”
老熊嗤之以鼻:“你小題大做,我看小趙冇得錯,都來打水怕個麽事?大熱的天互相將就點就過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就是。”見大家眾口一致,徐向陽隻好閉嘴。
熊雲清居然不顧同中隊徐向陽的麵子,反過來支持我,我心中充滿了感激。
一天上午,部首長來站檢查工作,謝協理員告之廚房中午增加10個人吃飯,我們趕快忙起來。做花卷時我肚子疼,上完廁所回來徐向陽已替我放了堿,哪知這個笨蛋照葫蘆畫瓢,增加了麵粉也不知道增加堿麵,結果蒸出的花卷酸了一點,李金橋炒的土豆絲裏又發現了沙子,結果那頓飯讓部領導們吃得很不舒服。飯後,部軍務科的一個鳥參謀竟懷疑我們中間有人故意搗蛋,還把7號新兵連圍攻呂部長那一幕翻出來說事,真他媽可惡。
脾氣一向不錯的謝協理員這次發火了,不問青紅皂白,當著全班麵訓了我一頓,還要我在晚匯報時做檢查。徐向陽和易海橋聽了裝聾作啞,李班長也傻笑不語,最終還是老熊問清緣由報告了謝協理員,放了我一馬。
熊雲清又一次幫了我,我對他好感與日俱增,覺得他遇事敢仗義執言,有帶頭大哥的風範,和他在一起不會受欺負。同時,我又感到很窩火,當老炊就是伺候人吃喝,工作低賤,尤其在機關領導眼皮底下做事,稍犯點錯就挨尅,一點尊嚴和自由都沒有,真想早點回中隊。
不過情緒歸情緒,工作還是要幹好,我要證明給所有人看,我是六中隊半年初評的五好戰士,不是什麽刺兒頭、稀拉兵。
熄燈後,我在鋪上輾轉難眠。
通過這段時間觀察我看明白了,炊事班除了兩個老兵,明顯分成了兩派。徐向陽、易海橋成天圍在謝協理員跟前一唱一和,拍馬吹牛,肯定是一派;熊雲清、李金橋、伍漢民三人常聚在一起嘀咕,自然是另一派。
熊雲清幾次幫我,不排除是在拉攏我。受人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決定跟著老熊混,反正半年後就散夥走人了。
那一陣,我已完全被哥們義氣左右,喪失了為人處事的原則。
戈壁灘晝夜溫差特別大,白天零上30℃,晚上就驟降到零上8℃,所以睡在帳篷裏感覺很冷。我裹緊著被子,把身子朝雲清擠了擠,透過窗口看著夜空的星星,漸漸進入夢鄉……
不知何時,突然一股狂風吹開門簾,呼嘯著撲進帳篷。
“起風了!快起來!”李班長一聲吼,將我們驚醒。
我伸手去開燈,不亮!肯定電線被刮斷了,看來風不小,趕忙摸黑穿衣服,就像緊急集合。緊接著,一股股狂風輪番進攻,把帳篷吹得鼓了起來,左右搖晃,砂石砸在帳篷頂上唰唰響。
“不好,帳篷要塌,快衝出去!”黑暗中,熊雲清推了我一把,嚇得我光著腳就往外跑,其他人也爭先恐後朝外湧,剛跑出來,又一股狂風把帳篷掀開了一半,所幸鋼架並沒倒。原來是固定帳篷的防風繩被風刮斷了兩根,不是另外兩根拉著,篷頂早飛上了天。
我們趕緊頂著風接好繩子,欲重新固定,地釘又不知被風刮哪去了,怎麽辦?關鍵時刻,熊雲清找來工兵連幾個弟兄,拿來地釘和鐵錘,三下五除二幫忙搞定。
折騰完畢,我們進到帳篷裏,打著手電收拾好床鋪,想再睡,外麵狂風繼續肆掠,氣溫更低了,哪裏睡得著?隻好裹著被子圍在一起吹牛聊天,坐等天亮。
幸好那晚隻刮風沒下雨,不然大夥兒該有多狼狽?看來戈壁灘住帳篷可沒有小時候住夏令營快樂浪漫。
154站長叫楊秀敏,40多歲,山東人,話不多,很威嚴,坦克兵出身,原是一部運輸科科長。站裏配備了一輛嘎斯69小車,基本成了他的專用坐騎。
站裏的小車司機叫胡望民,孝感兵,長了副娃娃臉。他常對雲清講,他最喜歡同楊站長出車,每次一出28號營區,楊站長過車癮,他趁機睡大覺。
楊站長有個嗜好,喜歡在戈壁灘上飆車撞黃羊,而且屢屢得手。記得“八一”建軍節後,有個上午,在回28號途中,楊站長駕駛小車追逐一隻黃羊達半小時之久,最後黃羊精疲力盡,被小車撞死,楊站長和小胡把它抬到炊事班,讓許班副做了一道紅燒黃羊肉,很多人都吃了,味道美極了。
站政委叫馬秋生,河南人,土八路出身,原是一部的保衛科長。據說1960年林彪視察20基地時,他肩背兩把手槍擔任警衛,還和林彪握過手,威風榮耀得很。
馬政委長得胖,打鼾全站有名。在司令部,他住一樓最東間,一到夜晚,二樓最西間都能聽到他的如雷鼾聲。後勤路守田副處長曾戲言,要在離28號一公裏遠的地方給他修個單間,機關的人極力讚成。
那陣子馬政委風頭正勁,好像哪都有他身影;而楊站長則要低調些,我在28號兩年時間從沒見他在大會上講過話。這和當時的政治氣候有關,“913事件”前,全軍各級部隊都是政委當家。
馬政委群眾關係不錯,沒啥架子,我好幾次路過司令部樓前,聽見他和參謀幹事們嘻哈玩笑,不像是幹過保衛的。但他原則性強,不搞特殊化。一次馬政委排隊打飯,位置靠後,政治處劉幹事對大夥稱首長馬上要開會,欲拉馬政委直接去打菜窗口,馬政委搖手拒絕,堅持排隊。
排到窗前,正好是徐向陽掌勺打菜,這小子一見馬政委,兩眼放光,盡顯媚相,竟拿勺子在菜盆裏翻來覆選肉舀到馬政委盤子裏,引起後麵15所幾個後生竊竊私議。馬政委臉色微怒,瞪著徐向陽:“你這是幹啥嘞?要一視同仁嘛。”遂把盤中菜倒回大盆。徐向陽尷尬萬狀,臉漲得通紅,抖索著手重新給馬政委舀了份菜。
“嗤嗤嗤……”我和熊雲清、李金橋三個相視而笑。
拍呀,拍!拍到馬腿上去了吧,什麽玩意兒,臉皮也太厚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居然做得出來。
這是我入伍後看見的最露骨的馬屁相,印象太深,至今難忘。
從此,我更加鄙視徐向陽,除了工作,很少跟他講話。
轉眼過了“八一”,28號的基建任務已到了收尾階段,各中隊開始陸續進場,招待所炊事班從帳篷搬進了最南端的新房。這本是三中隊的宿舍,司令部從中劃了四間房給招待所,兩間作客房(原先已占有一間),一間用作炊事班宿舍,還有一間用作站裏的小賣部,小賣部的“老板”是二中三(四)班的楊雙成。
我們新宿舍睡炕,雖仍然四人一排的通鋪,可比睡帳篷舒服多了。
第一個搬進28號的是六中隊,他們的營房最先竣工,這可能是主力未動,通訊保障先行的緣故吧。
當初我是帶著怨恨離開六中隊的,中途也沒回去過,現既然他們進場了,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妨先去看看,畢竟是“娘家”嘛,將來總歸是要回去的。
周六吃過晚飯,我先去中隊部見吳指導員,向他匯報我這兩個月的工作情況,當然是極力給自己臉上貼金咯,我不信他有功夫調查我。目前必須和吳指導員搞好關係,萬一到時他不要我,我就真在招待所紮下去了。
吳指導員聽了我的話隻是點了點頭,剛說了句“安心幹”就被於副隊長叫走了。我本想問啥時回中隊的,嘴慢沒說出來,隻得悻悻出了隊部去找同學們玩。
六中隊營房是機房兼宿舍,內走廊式的精修房共有12個大小不一的房間,整棟房間內全是水磨石地板。靠北半邊是機房,從西向東依次為電話總機室、電傳室、載波機房、電源機房;南半邊是宿舍、中隊部、小便池,倉庫。由於沾了機房的光,冬季燒暖氣,和主機房、站司令部小樓同等待遇。
我離開六中隊不久,在沈陽通信學院培訓的16名北京兵就來到了1分隊,加上原先的孝感兵和老兵,共有20多人。分為兩個班,每班10餘人。一班長仍是楊全洪,一班副是北京兵高殿文,二班長是郭關法,二班副是北京兵時金銘。分隊長一職仍空缺,由楊全洪代理,他此時已提為技師。樊還鎖提為外線副分隊長,張新才提為電傳副分隊長。
我的好友孫德敏仍在一班。
我走進最西頭1分隊宿舍,隻見偌大的房間四周擺放著十幾張全新
的高低木床,住著分隊全部人馬。中間空出一大塊,足夠中隊點名、開大會用。
孫德敏、塗國斌和彭文發見了我立即過來寒暄,兩月不見,大家很是親熱。北京兵不認識我,也沒人理我,有兩三個人正圍在一個下鋪幹著什麽。
“你們在幹什麽?”我見孫德敏手拿繡花針在軍用挎包上刺繡,覺得很新鮮,這不是女人做的針線活嗎?
“十字繡。”
我拿過挎包一看,挎包蓋上用圓珠筆描了五個字“為人民服務”,“為”字已用紅絲線繡完。
“真漂亮,難不難啊?”我看他右手食指上有幾個針眼。
“萬事開頭難,繡順手就好了。繡主席語錄是個感情問題,我每次繡都覺得很神聖。”
喲,孫德敏也學會唱高調了,不會是故意說給大家聽的吧?
那年月,文化大革命運動如火如荼,三忠於四無限活動風靡全國,近乎於狂熱。戈壁荒漠上的東風基地也不能置身度外,突出政治是一切工作的根本。
何為三忠於四無限?
“三忠於”即: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四無限”即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要“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
孫德敏拉著我走近那群人,一一介紹給我認識。這幫北京兵大都來自北京市海澱區,操著流利的京腔和我打完招呼後,繼續幹著手裏的活。
我湊近一看,原來他們在用紙刻毛主席頭像。
周洪生在上鋪床板下摁了顆圖釘,拴根絲線,下端吊了個直徑2公分大硬紙刻的毛主席頭像,並在頭像兩邊拉線固定。雲德春打開手電筒,把頭像映射到鋪在牆上的紅紙上,那個叫祝允生的帥氣小夥,跪在床上,手拿自製刻刀,在紅紙上沿著被放大20倍的頭像棱邊,一刀一刀認真刻起來。
刻了一會兒,祝允生叫道:“棱邊有點模糊,光線太強了,把大燈關了吧。”
“啪,啪!”兩隻日光燈應聲熄滅,頭像果然清晰多了,其他人全部圍過來觀看。
北京青年到底來自首都,幹這些紅衛兵玩的花樣遊刃有餘,我們小縣城來的人還真不會,也算開了眼。
“怎麽不開燈啊?真懶。”一會兒從門外進來三個身穿背心的人,其中一個瘦高個喊道。他左手拿個籃球,右手拉開燈,顯然剛從球場回來。
“李力軍,你敢破壞‘三忠於四無限’?”雲德春笑道。
“我哪敢,你們繼續。”李力軍看了那夥人一眼,立即關掉日光燈。
孫德敏給我介紹了另外兩人,一個叫李鏑,一個叫王公哲,這三人都是北京兵。天已擦黑,沒看太清。
我又去4分隊見了楊幹清、蔡立新、何繼軍、何正安幾個同學,他們兩個班也住一個宿舍。此刻他們正在做“忠字牌”,忙得不亦樂乎,見了我隻是隨便打了個招呼便埋頭幹自己的事。蔡立新說,今晚必須做完,明早要檢查。
做“忠字牌”其實很簡單,就是把一塊20公分見方、1公分厚的硬紙板(最好是木板)弄平整,包上紅紙(紅布、紅綢緞更佳),在板正中寫(或繡)上一個楷書黃色“忠”字即可。但是要在短時間內,在剛完工的營房裏找這些最簡單的材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這裏基本與世隔絕,很多生活用品極端匱乏,拿錢都買不到,戰友們搞這些活動的所有材料都是靠遠隔千山萬水的家中親人寄來的。
看著他們那股專心致誌的樣子,仿佛印證了孫德敏的話,大家正在虔誠地幹著無比神聖的事情,以至於周末也無暇玩別的什麽。同學們這麽忙,我不再叨擾,起身告辭。
出門時,楊幹清的“忠字牌”已經做好,擺在他的豆腐塊被子前麵,十分耀眼奪目。
臨回招待所前,我問孫德敏中隊現在幹什麽,他說主要是業務學習和生活設施基本建設,人人都爭先恐後,全力投入,勁頭大得很。末了又告訴我,明天上午中隊要集體練習“忠字舞”,地點就選在招待所宿舍前麵的戈壁灘上。
喲,這可是那年月最時尚潮流的向毛主席獻忠心形式,參軍前在地方上司空見慣,如今居然跳到部隊來了,我得好好看看。
第二天上午9點,豔陽高照,萬裏無雲,六中隊全體幹部戰士排成三列縱隊精神抖擻地跑進戈壁灘。我和熊雲清、伍漢民還有15所的幾個大學生跟上去看熱鬧。
昨晚回來,我就把跳忠字舞的消息告訴了他們。
隊伍到達一塊稍平整點的礫石地後,成三排橫隊站定,排與排之間隔開50公分,人與人相距30公分。帶隊幹部入列後,李鏑站到隊前,引領大家跳起了“忠字舞”。
李鏑是66級高中生,在68年這批兵中已是最高文化程度了,他性格活躍,身材也好,文娛體育都能來兩下子,他在沈陽通信學院培訓時學會了跳“忠字舞”,回來後教六中隊跳。
聽孫德敏說,他們在1中隊那邊就學會了基本動作,過幾天就集中起來練習一下,熟練後要在全站表演。
他們跳的舞曲是“敬愛的毛主席”,人人都會唱。可惜沒有音樂伴奏,隻好自唱自跳,動作大致是這樣:
“敬愛的毛主席……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大家雙手按著自己的胸膛;
“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雙手成V字形托住下巴,仰望東方,手指呈放射狀閃動;
“千萬顆紅心”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合並,做成一個心的形狀比在胸前;
“要獻給您……”左腿微彎,右腿有節奏地上下顛步,雙手配合右腿,把那顆心形向左上方一下一下往上送。
……
跳第二遍時動作變化不大,隻是中途加了手揮“紅寶書”的動作。舞蹈中,1分隊北京兵多,他們的動作比較熟練整齊,表情熱烈自然;其餘分隊就要差些,許多人不光手腳僵硬,舞姿粗糙,動作老做不到位,表情也顯得呆板木納。不過他們跳得很賣力,這是因為,當時跳“忠字舞”是政治任務,是檢驗每個革命戰士對毛主席忠不忠心的大是大非問題。
跳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認不認真跳那可是態度問題,誰敢含糊?
“老熊,上班了。”李金橋在房頭喊,我隻得跟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