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今追昔
少年不知愁滋味
第十章 革命與逍遙的日子（2）
“你這是拉大旗作虎皮，拿軍黨委壓製群眾運動，保護你們幾個領導過關，你問問大家能答應嗎？”何文龍開始煽動群眾。
“當然不答應，都過這麽久了，今天必須對大家有個說法。”
“不要以為自己是諸葛亮，把群眾當阿鬥。”
“不敢正麵回答問題是在拖延時間，抵製四大，反對文化大革命！”
“心虛……”
又是那幾個病員在下麵大呼小叫、起哄，本院的軍人、職工隻是在那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誰也不公開發言，神情嚴肅地注視著主席台上幾個領導，無形中增大了他們的精神壓力。
麵對何文龍一夥的逼問和聲討，又處在眾目睽睽之下，幾位領導麵麵相覷，閉口不語，顯得很被動，就連老成持重的袁政委一時也不知說
啥好，會場陷入僵局。
“你們不敢說話，說明你們根本沒把我們提的問題當回事，十幾天都過去了，還沒研究出來？純粹是在糊弄哄騙人。”何文龍稍稍停頓了一下，提高聲音：“今天不多說了，你們必須回答兩個最緊迫的問題。”
“什麽問題？”王院長朝前探身問道。
“第一，為何到現在仍然拒絕承認我們‘革造司’的合法地位，不給辦公室，拒絕報消辦公費用？毛主席都支持上海造反派了，你們還在那搖擺觀望，究竟是什麽立場態度？”
“這個……我們還要報告上級，會很快答複你的。”袁政委放緩了語氣。
“第二應立即開除仇正軒的黨籍和軍籍，押送公安部門處理，怎麽還讓他拿手術刀？出了問題誰負責？”何文龍咄咄逼人，好像他是才是院長。
“不行，仇的問題還沒搞清楚，怎麽能隨便處理？”袁使勁搖頭。
“都半年了還沒搞清楚，政治處是幹啥吃的？”說話的是“老表”盧成懷，他站在何文龍身旁。
“我們還在外調，有些問題要重新甄別，哪有那麽容易弄清楚。”高炳文一條腿有點瘸，坐著講話，口氣有點傲慢。
“那麽多檢舉材料還不能說明問題？你們不相信革命群眾，不會是在有意拖延時間，包庇國民黨特務吧？”何文龍話帶挑釁。
“你這是什麽話？組織上處理一個人是很慎重的，是要重證據、講政策的，任何疑點都要搞清楚，怎能偏聽偏信？”高主任有點激動了。
“老高，有話慢慢說嘛，不要衝動，注意態度。”朱超突然出來勸勸解高炳文，口露埋怨。
“我就這態度，原則問題上絕不讓步。不像有些人，陽奉陰違，風吹兩麵倒。”高炳文眉頭微皺，話裏帶刺。
“高炳文，你說誰陽奉陰違兩麵倒？你有什麽根據？講話要負責任喲。”朱超被激怒了，“騰！”地一下站起來，手指高炳文質問。
“幹都幹了，還怕人說嗎？”高炳文毫不相讓，提高了聲音。
“我幹什麽了？你講清……”
“你們倆吵什麽？都閉嘴，不像話！下去再說。”袁政委坐不住了，立起身來厲聲嗬斥二人。
人們被台上激烈的爭執吵鬧驚呆了，一時不知所措。原來院黨委並非鐵板一塊啊，政治處正副主任之間竟有如此大的矛盾，看來平時兩人的友好親近都是裝出來的，關鍵時刻，翻臉不認人，相互攻擊。另外，聽高炳文話外之音，似乎朱超在支持造反派啊，這就嚴重了。
稍過一會兒，會場變得混亂起來，台上的領導開始交頭接耳，台下職工的議論聲越來越大，終於變成口號爆發了。
“院黨委壓製群眾運動，打擊造反派，必須低頭認罪！”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袁勁節包庇重用國民黨特務仇正軒，罪責難逃！”
“官官相護，喪失革命立場。”
“打倒袁勁節！”
……
湖北東風地區革命造反派聯合奪權大會
這一次，聲音響亮多了，肯定不隻是那幾個傷病員在喊了。我無意間看見遠處的何文龍、盧成懷兩人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混亂中，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主席台上的朱超突然舉臂高呼：“打倒高炳文！”高炳文一怔，氣急敗壞站起身來還以顏色：“打倒兩麵派朱超！”
“哈哈哈哈……”眾人先是發愣，接著訕笑不已。
“狗咬狗。”
……
朱叔叔怎麽能這樣啊？這不是內訌嘛，你是院黨委常委，這樣一鬧，院黨委在全院職工中還有什麽威信？你自己在大家、包括我們這些家屬小孩心中又是個什麽形象？不該這麽衝動啊！
果然，王院長鐵青著臉，站起來朝高炳文直擺手：“散會散會，胡鬧，搞什麽搞！”
一聽王院長發令，賈德才副院長（“野猴子”的爸爸）不等高炳文開腔，跑到麥克風前大聲宣布：“散會了，下麵放電影。”他分管後勤，雖沒文化，可是個老紅軍，天不怕，地不怕，官架子還挺大，誰敢拿他怎麽樣？
一場鬧劇草草收場，雙方什麽目的也沒達到，全體職工陪著挨凍兩小時，喝了一頓西北風。
這是我所見到的114醫院在文革中“動靜最大”，卻又“滑稽可笑”的一次批判大會。
會後，雖已近9點鍾了，仍然放映了電影《南征北戰》，不過觀眾僅剩下我們這些小孩和幾個傷病員。
第二天，我問爸爸，朱叔叔為什麽要那樣幹，爸爸哈哈一笑，說：“朱副主任也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事後也後悔，在院黨委會上主動作了檢查。高炳文得理不讓人，不接受朱副主任道歉。高炳文這個人一向趾高氣揚，目中無人，和誰都搞不好關係，我也討厭他。哎，我給你說這些幹啥？你不許出去亂講啊？”
“曉得。我再蠢，也不會說朱叔叔壞話，更不會出賣爸爸！”
“油嘴滑舌。”爸爸笑道。
1月20日，114醫院發生了建院以來最大的事件——仇正軒自殺了！
爸爸21號中午回家告訴全家這個消息時，我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解放軍部隊怎麽會有人自殺？
我長這麽大，從未見過人自殺，更不知道人怎樣才能自殺，急忙催問爸爸關於仇副院長自殺的祥情。
原來事情經過是這樣，今天早上七點鍾，閆熙芝下夜班回家，進屋後見另一間屋裏，仇小寧、仇小波兄弟倆還在睡懶覺，就沒叫醒他們。她回到自己房間後，見仇正軒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一點動靜也沒有，感到不對勁，忙走到床邊，猛地看見靠床的牆上有一大灘鮮血，都凝固了，嚇得驚叫一聲，一把扯開丈夫頭上被子，看見仇正軒頭戴軍帽，身著軍裝平躺在床上，臉色灰白，雙目緊閉，身下是一片殷虹的鮮血，浸濕了被褥和軍裝。她慌忙伸手一摸鼻息，仇早已停止了呼吸。
“啊！”閆熙芝見狀再次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昏死過去！
叫聲驚醒了兩個兒子，跑過來一看爸爸慘狀，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隔壁的張副院長一家，進到仇正軒房內，也很驚訝，急忙安撫家人，保護好現場，叫人找來其他院領導和政治處保衛幹事李永祥，並緊急通知應山縣公安局派員勘察，共同商討，處理後事。
聽完爸爸的講述，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怎麽會這樣？去年暑假，我上仇家約仇小寧打籃球，碰見仇叔叔練書法，他還問我學校運動情況，態度挺隨和的，精神也不錯。這才一年時間就自殺身亡，太突然了吧。到底有多大罪惡和冤屈，非得走絕路呢？難道他真是國民黨特務嗎？就算真是特務，可以向政府投誠嘛。這幾年，政府大批特赦戰犯和國民黨特務分子，工作生活都給出路。你有什麽過不去，非得死呢？你死了，老婆孩子怎麽辦？他的兩個兒子和我關係不錯，常和我站在一條戰線，和“野猴子”、“板栗”對壘。這麽小就沒了爸爸，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啊？
“爸爸，仇副院長是怎麽自殺的？”我回過神來問爸爸。
“聽說是半夜自己用手術刀割開大腿根部內側大動脈，血流幹而死亡。”爸爸邊說邊用手指指我的大腿根處。
“那多疼呀，怎麽下得了手？”
“人絕望至極就麻木了，還怕疼？再說他打了麻藥，刀口又寬又深，死心是很堅決的，閻王都拉不住。”爸爸說完又上朱超家去了。
仇副院長是外科專家，人稱“仇一刀”，曾在《解放軍醫學雜誌》上發表過論文。他性格直爽，技術精湛，就是有點傲氣，容易得罪人。他救過多少人的命，治愈了多少人的病，到頭來卻用那把熟悉的手術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悲啊！
仇正軒是大學生，知識分子，雖是國民黨起義人員，我卻不相信他是特務。解放這麽多年了，搞了多少次運動，就算他是特務也早被挖出來了，可能隱藏這麽深嗎？再說了，國民黨大戰犯李宗仁都回歸大陸了，大陸的人誰還願當特務，為奄奄一息的台灣蔣介石政權賣命？不合邏輯嘛。仇正軒一定是被冤枉陷害的，是含冤自殺的。
真是這樣，那就太不值了，人生最寶貴的就是生命，人命關天啊！
在廣州我撿了條命，體會更深刻，生命乃是人們最初的珍愛，惟有生命的存在，才有可能言及其它。
因此，我佩服那些珍惜生命，敢為自己的生命而努力奮鬥的人；同理，我輕視那些輕易放棄自己生命的人。哪怕你再冤屈，精神壓力再大，也不能選擇死亡來解脫，那樣就意味著你默認了強加在你身上的罪名和冤屈，你一死，連辯解的希望也沒有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地球不會因為少了誰而停止轉動的。那些選擇自我毀滅的人，除了他們的家人，關心他們的人，會真正為他們傷心、痛哭以外，誰還會關心他們呢？
三日後，114醫院黨委對仇正軒自殺事件作出結論：非因公死亡，開除黨籍，並將處理結果呈報軍黨委批準。軍黨委即日回複：維持結論，細節問題留待運動後期處理。一星期後，仇正軒屍體運到應山縣殯儀館火化，沒開追悼會。
以後的日子裏，何文龍一夥造反派認為“仇正軒事件”處置過輕，繼續揪住不放，大做文章，一直同院黨委糾纏不止。
那段時間，醫院大部分群眾對此事件忌諱如深，公開場合，無人提及。對閆熙芝、仇小寧、仇小波則是冷眼相待，甚至避而遠之。我不屑這些世俗偏見，繼續和仇家小哥倆來往，每次回114醫院，仍會找他倆玩，爸爸也不反對。
1974年，姐姐、仇小寧、仇小波同時被招進湖北省竹山縣7031熱電廠工作，關係一直不錯。那時候，兩兄弟已隨繼父改姓夏了。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仇正軒自殺案重新甄別處理，撤銷了原先調查結論中的不實之詞，恢複了黨籍，在孝感軍後勤部為他舉行了追悼會，王世均副部長主持並致悼詞。
一年後，夏小寧、夏小波從竹山縣大山溝調到雲夢隔鋪7250部隊鹽廠。閆熙芝1969年就改嫁了，丈夫是應山44師衛生所一個死了老婆的軍醫。
以上是後話，是我回四川後，後來調到武漢的姐姐告訴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