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癟子我不認識他,隻是聽人說過,他住在大巷口,挺有名氣的。
咱們那個工廠叫木材廠,我住在工廠大院裏,廠子的邊界抵住大巷口,而那一頭就是第三米廠,大巷口就在中間被夾著。大巷口的人喜歡對廠子裏望,常常是一個孤零零的腦袋擱在長長的圍牆上,看看裏麵有人沒,沒人了就尋摸著偷點東西。那時我父親是廠長,廠子裏工人當著我的麵叫我大少爺,我小,一九五七年時才八九歲,他們這樣稱呼我不知道是抬我還是貶我,背後叫我“班長”,這個我懂,小孩子嘴饞,偷東西,而且是“頭兒”。
廠子職工宿舍的後麵有個好大的池塘,咱小孩子沒事就去水裏栽猛子,一個猛子下去一個水花,腦袋冒上來水淋淋的,咯咯笑著,手裏舉著一個撈起的東西,死人的骷髏頭。
那年秋天,父親帶著幾個人往池塘裏扔藕節,我也跟著扔,我胳臂細,扔不遠,但父親還是讓我扔。工人們有會拍馬屁的,齊聲讚譽我是革命好後代。
第二年夏天池塘裏就一片的熱鬧了,滿塘的荷葉隨風翻複,荷花正舉,臨塘生活的鳥兒,像是大尾鶯、彩鷸、菱角鳥、翠鳥,相呼而來,池塘裏信步,家燕附水這麽一點,飛起上了枝頭,風拂動柳枝,幾隻家燕並排挨著,居高臨下,看著水麵上自己撩起的一串水渦。
鴨媽媽領著她的孩子在池塘裏遊來遊去,一隻掉隊的小鴨子,在哭,好可憐。
我們這些個半大的孩子,心思都在池塘裏,會遊水的下了塘,去扯那蓮蓬,掰掉荷花的瓣兒就是剝那蓮子了,時不到秋天,那蓮子好嫩,水甜,一邊吃一邊找下一個。
不會遊水的就在岸邊弄個長長的棍子去撥拉,撥拉不到就高聲叫著水裏的我們,求我們甩一兩個上來。
等到工廠警衛班聞聲來抓人了,岸上的哧溜就跑了,我們跑不了,鑽進荷塘深處,拿張荷葉蓋住腦袋,兩隻眼睛滴溜溜轉。
夏末時,我們知道變黃的荷葉下有藕了,肯定是鮮嫩的,脆、甜,特白,我們叫它鮮花藕。
偷藕的時機都在晚上,廠裏的籃球場放電影,那是最好的機會啦,幾個人脫光衣服這麽一窩,撂在岸上,扯張荷葉蓋上,水蛇一樣的哧溜進塘裏,我告訴他們不準打噗通。
扽藕不要什麽技術,要會鳧水憋氣,憋住氣了沉水,順著荷葉杆子往下,摸到爛泥,再掏深一點就摸到藕了,使勁一扽別撒手,趕緊浮上來換氣,呼嚕一下冒上來,滿腦袋的黑泥巴,隻有那藕是白的。
捧著幾節大藕,順著池塘邊回家,心裏美滋滋的。小腿上掛著長長一溜血,那是讓荷杆上的刺給拉的。
一九五八年秋天的時候爸爸被打成了右派,大字報貼在牆上,什麽罪名都有,宣示反右運動的又一勝利。我和弟妹們什麽也不懂,我喜歡那個池塘,下雨的時候我趴在窗戶邊看荷葉,雨珠兒落在荷葉上,一顆一顆滾下來,是真正的珍珠。
我還是“班長”,肚子餓了就惦記起池塘,三年大饑荒了,人餓的上不了樓梯,也不管白天晚上了,一個猛子下去便鑽進了那片水,後麵一夥都赤條條地跟著,像一群鴨子,一個腦袋隨著一個腦袋,後麵留下一串水紋,像流蘇一樣。
等我們爬上岸,抖落了渾身的塘水,呼啦啦上來了一大撥人,全是工廠警衛班的,都變的有戰術了,等著你上岸呢。這樣人也抓了,藕也得了,人贓俱獲。立即有的孩子被扇了耳刮子,奶聲奶氣地哭了起來,心裏個個害怕,異口同聲把手指向了我,我是班長,是領頭的,這回不是革命後代了,是老右派的兒子。
他們揪住我的頭發就對柳樹上撞,撞著喊著你這個小右派,我痛的閉上眼,感到後腦勺上熱乎乎的,那時不覺得自己傻,眼睛還瞅著地下白花花的鮮藕,好舍不得,看著那棵柳樹,那是我父親幾年前栽的,知了常在上麵唱,我們老想逮住它。
我是最後一個被母親領回去的,腦勺後的血結成了一塊血痂,頭發被牢牢的連著,從警衛班往回走的路上,母親使勁地攥著我的手一句話不說,我看到母親的嘴唇在蠕動,她的牙齒緊緊地閉著。
回到了家,父親很生氣,沒頭沒腦的給了我一巴掌,好重,我撲通一下趴在地上,一陣暈眩,好像聽到一聲尖叫,那是母親。
夜裏我醒來了,母親就在我身邊,她緊緊地摟著我,我感到又溫暖又安全。我說:“ 媽,我餓,藕呢?”
母親什麽也沒說,她的胳膊枕在我的脖子下麵,我發現她哭了,沒有聲音,是抽泣,熱熱的眼淚落在我的臉上、傷口上。
我並沒有改好,小孩子肚子餓,不能老在家裏叫喚。趕上了這餓飯的年頭,從農村裏傳來了餓死人的事,那是我們老家,很多成了絕戶,民兵守在村子口,不準逃荒,我爸一個人常常低頭不語,他在想著鄉下的奶奶,歎了一口氣。
媽說把奶奶接來吧,咱們少吃點,餓不死。父親看看母親,又看看幾個兒女,他搖頭了,我年幼無知,根本不知道一個右派家庭的社會地位,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也從不知道對自己的父母做一件舒心的事兒。
我第二次被抓進警衛班是因為偷了工廠食堂的兩個饅頭,一個我吃了,一個給了我妹妹。就是二兩飯票的事,二兩飯票不是小事啊,工人們為了一兩飯票可以打的頭破血流。
這次被關進警衛班讓我認識了一個人,就是一開始我說的小癟子。
小癟子年紀四十出頭了,長了個圓形偏方的大臉龐,臉皮上的疙瘩的像是一個一個的字,字字都是苦大仇深,四肢粗壯,中間的身軀短了點,五官平平常常地擺放在臉上,一笑起來半個臉都讓嘴巴占了。
他是半夜躑進廠子偷木頭被逮住的。
警衛班長叫老徐,老徐對著小癟子說:“ 你的勁不小啊,兩百多斤的木頭扛上了就跑,我要不開槍你今天肯定有錢下館子了。”
“ 報告班長,我有老娘一個,一個兒子上學,兩個女兒還小,我沒工作,一天不偷......就......” 小癟子趕緊住口,心裏罵自己混蛋。
老徐笑了:“ 你們大巷口就沒什麽好人,沒飯吃了就去偷三米廠,沒錢花了就來偷木材廠,是不是!”
“ 不是......是是是,該死!”
“ 想不想我放了你?!”
“ 想!想啊!” 那個啊字小癟子隻說了一半,還有半個咽了回去,他不敢抬頭,努力地朝外翻眼,要找到徐班長的臉,急切地把臉後的真實意圖看明白了。
足足五分鍾,徐班長兩眼定定地看著小癟子,一言不發。
又過了五分鍾,小癟子撐不住了,右腿先、左腿後,咕咚跪下:“ 班長,放了我,不敢了,再不敢了!”
“ 你這是第幾次了?”
“ 第一次!” 這是小癟子的習慣性回答,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永遠都是第一次。陡然意識到說錯了對象,小癟子趕緊糾正。
“ 是,是......第三次了。”
老徐笑了,由原來的坐著,慢慢地站起來:“ 會放掉你,不過在這兒蹲幾天,改造改造。”
改造小癟子的方式原來就是發揮他的本行——扛木頭,他們還是叫他扛那根沒有偷走的大木頭,鬆樹的,真的有兩百斤重,天氣還是有點熱,那根鬆樹還流著油,小癟子舍不得磨壞了衣服,光著個膀子,渾身贅肉疙瘩肉都有,他把木頭隻輕輕地就扶了起來,兩個胯子一蹲,雙手抱著木頭朝自己肩上一歪,便輕輕鬆鬆站了起來。老徐說朝前走,小癟子就走開了,一直走到一堵大牆前,就又轉回身走,一個來回下來足有一百米,然後放下木頭,兩隻眼睛看著老徐,那是順從的、可憐的、哀求的模樣兒。
老徐說:“ 可以呀小癟子,不換肩還不喘氣,不錯,再來一次。”
小癟子隻好又扶起木頭,蹲下,呼哧一下扛起來,開始走。老徐說快點,要跑。小癟子隻好快步走,老徐用板條朝著他屁股啪唧一下,小癟子還真跑了起來,他像條年輕壯牛,感受到了板條刷向屁股的痛楚,被迫的勇往直前。
老徐坐到了陰涼下,翹起了腿,打開茶杯蓋,吹了吹杯裏的茶葉。
幾個女工從小癟子身邊過去,小癟子聞到了、看到了、停住了,兩隻眼睛被吸住,兩條腿動也不動。老徐一聲斷喝:“ 你發昏!硬啦?!” 小癟子嚇得一轉身,木頭撞到牆上,咕咚掉到地上。
晚上我們倆被關在一個房間裏,睡兩頭,一人一塊廠裏生產的膠合板,也沒被子也沒草,光光的,聽小癟子放屁打呼嚕,我想家,哭了起來。
第二天老徐又逮來一個,二十歲出點頭,小子長的眉清目秀,他翻牆進來,還沒扛木頭就被老徐扇了兩個耳刮子。老徐說這小子甩了塊磚,打碎了鍋爐房的玻璃,蹲在圍牆下聽裏麵動靜,老子等了十分鍾他才爬進來。老徐頗有點得意,看著這位眉清目秀。小夥子不做聲,盯著老徐的手,生怕一耳刮子又扇過來。
老徐一走,小子馬上就沒事人一樣,他看到了我,問我怎麽進來的,我說偷了兩個饅頭,他說兩個饅頭呀?第幾次?我是現學現會,告訴他第一次。他搖了搖頭,突然他看到了小癟子,眼睛一亮,小癟子正扛著木頭奮勇前進。
“ 嗨,癟子你又來了呀!” 為表示尊重,小字被免掉了。小癟子一個來回正好結束,立好木頭扶著在喘氣,他的肩膀上滿是鬆油滿是蹭出的血痕,汗滲透進痕裏,不知道疼不疼。
小癟子麵無表情,朝他眥了下嘴,算是回了招呼。
“ 你晚上別打呼嚕放屁啊!害的老子睡不著。” 小子轉向我說:“ 他兒子和我關係好,鞋拔子鞋刷子。” 然後又指了指外麵仍在奮進的小癟子說:“ 他偷東西老蛐蛐了,他不讓兒子偷,他偷了去賣,兒子幫他吆喝。”
眉清目秀是見人熟,他告訴我他叫大順,從他臉上看不出已經倒黴的樣兒,倒是坐在膠合板上背靠著牆,津津有味講了小癟子的故事:
“ 小癟子的兒子外號叫方頭,獨子,我家還有小癟子家都住在大巷口,我們是隔壁,小癟子打老婆了,聽到方頭哭。不打老婆了,就把方頭遣到我家和我搗腿,我能聽到小癟子和他老婆在床上滾,嘰嘰喳喳笑。”
突然他話題一轉問我什麽叫冷尿餓屁,我說不知道,他說,
“ 人冷了尿就多,餓了屁就多,小癟子就是屁多
“他吃什麽就放什麽屁,山芋幹屁、豆餅屁、野菜屁、柳樹葉子屁、老鼠肉屁,五花八門屁,而且上下放,左右放,天上地下子母連環屁......”
我那時小,人生頭一次聽他這樣說屁,不覺咯咯地笑起來,一時也不想家了。他繼續說,
“ 他喜歡放屁,還裝斯文,帶著方頭去學校報名,當著班主任的麵小癟子就沒忍住放了出來,馬上說方頭別放屁,方頭說是你放的呀!
“ 出來校門,在路上小癟子告訴方頭:`以後我放屁了,你說是你放的,給你一分錢。` 方頭不幹,說要一毛,小癟子一瞪眼,想想也無奈,一毛就一毛吧。
“ 後來方頭隻要和小癟子在一起,小癟子一放屁,方頭跟在後麵就是一句,我放的。
“ 再後來方頭就有了收入,有時兩毛,有時三毛,有時還吵了起來。
“ 方頭說:`今天明明是五個屁,你怎麽給我三毛?` `胡說,三個,那兩個人家沒聽見。` `是五個。` `三個!` 兩個人吵吵吵,
“ `老子今天沒搞到錢。`
“ `不管!`
“ `我隻剩兩毛錢了,今晚靠它買米下鍋啊!`
“ `不管!`
“ `你媽你妹妹全家今天都要挨餓!`
“ `不管!就是不管!`
“ 小癟子氣的怒火萬丈,心想這麽個無情無義的家夥,老子當初怎麽日出來的喲!
“ 小癟子要打方頭了,方頭奪路出門站在路當央大叫:`你要是不給五毛,我明天告訴老師去!`
“ 小癟子要麵子要斯文,僅能夠一瞪眼,僅能夠又無奈,五毛就五毛吧。於是按屁付款,方頭贏了。”
大順講到這兒,我正在想方頭是個什麽樣子,聽到小癟子在外麵哭了起來,“ 班長啊,吃不消了,換個式子整行不行啊?!” 他的兩個肩膀一片紅,鹹鹹的汗水醃到磨破的肉裏。
徐班長噗嗤一笑,正懟著茶杯口呢,一口氣噴了滿地茶葉沫子。
“ 好好好,給你換個式子,你自己說的啊,進去!”
於是兩個戰友兩個鄰居重逢,大順坐在地板上笑,笑出一臉的奸,小癟子抬起就是一腳。
晚上他們把我和大順摁著跪下,大腿的波楞蓋下壓著縫紉線的線軸,必須跪直了。我痛的大哭起來,連連喊著叔叔不敢了,我再不去池塘裏偷藕了。跟著的是不停地扇嘴巴子,不停地喊著跪直了跪直了!我喊著叔叔別打,保證不偷了,可是哀求是沒有用的,我環顧四周,喊著媽媽,我多麽像那隻失去媽媽的小鴨子,多麽希望媽媽來幫我擋一擋,我的呼吸開始急促,好悶,慢慢的我感覺不到痛,感到累,那巴掌扇來扇去,是一次次的麻木,我不喊了,沒有了聲音。
他們讓我把右臂舉起來,握著拳頭,他們要我喊:“ 小右派永遠不偷了!”
我好渴,我向他們要水喝。
小癟子被摁在一張長凳上坐著,雙腿合攏,腿腕子上一道繩綁住,大腿丫子和小肚子中間也是一道繩綁住,兩條胳膊固定在背後靠著牆,警衛班的另外一個,手裏拿著個硬刷子,那是硬毛的,一根根的像鋼絲。小癟子的兩隻大腳丫子八字張開,幾個腳趾頭高高低低的一伸一縮,像是對著刷子點頭哈腰。
他們開始刷小癟子的腳板底,小癟子嘻嘻地笑起來,我也想笑,那滋味兒癢到了他的心底。隻一會兒的功夫,小癟子便難受的喲喲喲了,他開始扭,還喘氣,兩隻光腳板逃不了命地晃來晃去。他是拚了命的在笑,從心裏往外的,沒辦法不笑,他想哭,從心裏要哭,又哭不出來。那刷子上下左右在他腳板上刷來刷去,他便喲喲喲、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 突然的他終於哭了出來,隻哭了幾聲,又哈哈大笑了。這真是快樂和痛苦的極致,一種美妙透頂的和諧,像極了吃奶孩子的開心,也像極了傷心老人的哀嚎。
一開始大順還低著頭在笑,後來不笑了,發起抖來。
警衛班的同誌們開心的玩著、折騰著,小癟子就像是一條被吊起來的伢狗,嗷嗷嗷......
他傷心地哀求著,“不搞了啊,不搞行不行呀...... 哈哈哈哈哈唉喲唉喲......"
兩個小時後小癟子被放了下來,他的臉色涮黃,頭上的汗珠子比黃豆還大,兩條腿和胳膊比麵條還軟。
第二個晚上小癟子還沒上凳子就哭了:
“ 徐班長啊,我去扛木頭。”
已經是第四天晚上,大順子一早就呼呼大睡了,小癟子不敢睡,戰戰兢兢地看著門,我靠著牆把耳朵貼著那一層板,隔壁保衛科開會,我聽得真真切切。
“ 這孩子怎麽處理啊?” 徐班長說。
“ 送去勞教,這孩子是慣偷!” 一個說。
“ 同意,老右派的兒子,符合條件。” 又一個說。
好像是很認真,又好像是很隨便,嘰嘰喳喳一番後徐班長說話了,“ 他父親也曾是老革命,打日本受重傷落下了殘疾,他母親是烈士遺孀,為革命奉獻了一個丈夫一個兒子。這孩子也就是餓的,說不上犯罪。”
徐班長也是保衛科副科長,說話沉沉的,沒人反對,一片寧靜,下一個輪到小癟子。
大家還沒開始討論,徐班長說街道上來了一封信,介紹了小癟子的情況,我給大家念念,於是撥拉撥拉撥拉,大家聽了又是一片寧靜。
小癟子八輩子祖宗都是貧農、雇農,流氓無產者,那是黨的同盟軍,把他家從檔案裏翻翻,拉起來一個排的革命力量。
" 怎麽處置大順子呢?”
“ 送派出所,建議勞教!” 徐班長一拍桌子。
天亮的時候我和小癟子被放了出來,小癟子頭也不回,光著上身,腰子上的贅肉少了好幾斤,歡快了兩個晚上的大腳板落地叭叭的,更跺實有力。
我回頭看看大順子,他還是笑嘻嘻的,他和我們道別,說以後沒事來我家玩,他什麽都還不知道。
兩年後的一九六二年,中央開了七千人大會,毛澤東退居二線,由劉少奇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對右派的小範圍平反展開,我的父親重回工作崗位。蕪湖市委書記鄭家琪登門向我父親道歉,父親給了我兩塊錢讓我去中山橋下的泗關街買兩條魚回來款待書記,父親要以德報怨。
已經是秋天了,清弋江那邊飄過來一陣冷風,我的衣服單薄,瑟瑟發抖,我想起了那池塘,想起了柳樹上的血跡,想起媽媽抱著我流淚,想起了我跪在警衛班,想起了挨打後的振臂高呼,想起我無助地喊媽媽,想起剛剛成為右派的父親被一個年輕小幹部一邊訓斥一邊“安慰”,一邊說話一邊摳著他的腳丫子。
這記憶無比清晰的、頑固的、永遠不會消失的、靜靜地臥在我的心底,它不動聲色,卻常常泛起,當我戴上了紅領巾,當我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當我加入紅衛兵的隊伍,當我看著老師跪在我們麵前,當我看著五花大綁的班主任前往監獄的路上,當我加入共青團,當我結婚的喜慶之時,當我宣誓成為一名共產黨員時......
在清弋江邊,中山橋下,我看到了小癟子,他在賣魚。
一九六四年秋天我進入第八中學繼續讀書,班主任小常老師讓我當班長,這是個今非昔比的班長,代表著榮耀,代表著信任。
小常老師那時廿歲出頭,住在副教學樓的樓梯間裏,很小的房間,沒有窗戶,現在想想那本應該是堆放雜物的地方,他也不在乎,一張床,一張很窄的書桌,加上他一米八的個子,將就著也擱了進去。
應該是窗戶的那扇牆上掛著一張鏡框鑲起來的黑白照片,幾個人在照片裏我忘了,記得有老師稚氣的麵孔,還有一個長者,好像是葉聖陶,照片的上方寫著:全國師範普通話比賽第二名,跟著的是老師的名字。同學們看了都肅然起敬,那種現實的感覺比聽到雷鋒張思德要強烈的多。
他有個弟弟也在八中讀書,比我們高一屆,記得有天晚上弟弟敲老師的門,要老師幫他交這學期四塊錢的學費,說是爸爸的意思。
和老師一個師範畢業的戴顯龍是政治教師,是學校的團幹政治輔導員,共產黨員喲,兩個人的關係很好,應該是鞋拔子鞋刷子,他經常是實心實意地鼓勵小常老師爭取入黨,小常老師點點頭,他相信他是真心的,同窗幾年,兄弟一樣。
高年級的同學知道的事多,說戴顯龍就是個鄉巴佬,沒什麽水平,他爸是個窮光蛋,可是四九年後的窮光蛋如今時髦起來,黨依靠他,他依靠黨,就這樣變成了共產黨員。可是他深知自己的先天不足,這兒知識份子成堆,大多數都是詩書傳家的,他一定要表現的超凡不俗,要別人高抬他一眼,於是就附庸風雅,他寫小說,投給當地的小報,隻要一登出來,他馬上趕緊的大呼小叫。
他小說裏有句話成了經典,在學校裏傳的沸沸揚揚:月光下,我抓住她又粗又長的大辮子。
這是貧下中農式的男歡女愛,他描寫的很實在。後來戴老師結了婚,他老婆一甩頭,果然那大辮子又粗又長。
中期考試以後,同年級的三個班集合在籃球場上聽戴老師訓話,他說:“ 考試結束了,成績好的同學要再接再厲,繼續端正自己的學習態度,考的不好的同學要總結,找出教訓,追上來。”
他繼續說:“ 我們的同學中有一種不好的現象,有些人的課外讀物不是黨的曆史,不是革命英雄人物,他們讀什麽,讀的是《婦幼衛生》。”
我沒聽清楚那後一句,連忙問102班的大不溜是什麽書,大不溜說:“ 大辮子。” 他做了個鬼臉,我看看操場那頭的戴老師,他還在說話,正正經經。
訓話結束後,小常老師把我叫到一邊,我看老師的臉色知道不妙,便把頭皮硬起來。
“ 國興,你數學隻考了六十七分。”
“ 嗯......”
“ 聽了戴老師的講話,你有什麽感想什麽計劃?”
“ 沒有。” 我不敢正麵看老師,他一定很失望,我傻傻的說了實話。我看著戴老師,他正朝學校大門走去。
從大門的方向也走過來一個人,越走越熟悉,越走越清晰。我聽到戴老師響亮地喊了一聲“爸”!
我是脫口而出,也是響亮的一聲:
“ 小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