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頭上的藍天

不會常耕耘,不會不耕耘。
正文

陳月梅老師的故事

(2019-05-05 07:03:59) 下一個


     

      腦袋裏的過去,剪不斷,理還亂,扯出來,已經是斷斷續續了,盡力把它搓成一絲一縷,當然有好的也有壞的。

      六七年的春天,文化大革命又上了一個台階,軍隊進駐了幾乎所有領域,咱們這個中學在市中心,位置絕好,當然不會被遺忘。當兵的端著槍,校門口一站,儼然就是守在黨的家門口,有模有樣。我們幾個早就沒課上的學生,進校門時總喜歡調侃那個當兵的:“你這槍就是燒火棍,子彈的沒有。”

      我們就是逗他,引他張嘴,探探虛實,你沒有子彈了,我們的膽子就大了。

      當兵的笑笑,眼睛專注於對麵。對麵有個賣酒釀元宵的攤子,小老板一揭蓋子,桂花香的酒釀味就飄出來,當兵的喉結就咕嘟一下,有時是兩下。

班主任與她“四個口袋”的家屬

      學校裏有個當兵的不是兵,他的綠軍裝有四個口袋——那時四個口袋就是軍官,模模糊糊代表著軍銜,官兒多大就不知道了。隻要他在家就會出來,是來買酒釀元宵的,大家知道他不吃,是給他老婆吃的,他老婆是我們學校的政治課老師,二零五班的班主任陳月梅,所以,他得算作咱們第八中學的教師家屬,專屬陳月梅老師。

      陳老師卅歲左右,農村裏的妞,讀書僅讀到了初中,也不知是什麽樣的後台,挺硬,把她空降到了八中,於是初中生就教起了初中生。有人說她是田埂邊的一朵花,有點像陳喜的媳婦春妮,春妮笑起來迷人,可以打倒整個好八連,陳老師能打倒多少我不知道,我沒看過她笑,得不了她的迷人處,印象裏她就是上政治課的樣兒,幹巴巴,但很樸素,對於一個在軍營裏熬了無數青春的兵哥哥,應該是超過了“迷人”還有多的。

      “家屬”端著一碗元宵進學校大門,來到當兵的麵前。我們幾個人看著。楊子鬆說:“這狗日的站崗小兵怎麽不敬禮啊?” 我說:“吃不到元宵,生氣唄。” 英要武說:“屁,他們沒關係,他又不是駐軍,他是大灣機場的,禮拜尾坐火車回來,沒火車就走回來。”

      走回來?!卅裏地啊,看來愛情的力量不可低估,常常可以衝鋒陷陣的。

      文革時革命群眾分成了兩派,這夫妻二人都是D派,提到領袖和中央文革小組裏的那四個人立即渾身發抖,熱淚盈眶,恨不得下暴雨,在他們看來,好像我們這一派都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

      陳老師有個嗜好,列寧裝的口袋裏總是揣著個小本子,一支鋼筆別在上荷包上,很有文化的樣子,喜歡鑽人堆,哪裏有人辯論了她就往裏擠,也不忌諱別人的側目,聽到誰說什麽了,她馬上記下來,要麽匯報,要麽留著哪天總有用。學校裏的精英老師,出身有點問題的都躲著她,她不在乎,照樣和人家打著早晚的招呼,家裏做飯缺點油鹽什麽的,也照樣去人家借。

大糞下麵有臉盆

     

      咱們學校的廁所很有時代特色,獨立於教學樓外,像棟別墅,蠻大,男廁這邊就有十三個蹲坑,每天都是張著大口,完事也沒水衝,就這樣自己滾下去,滾到匯總的大坑裏,逢到一場大雨,水和屎尿就會漲上來,你使勁一拉,感覺下來了,得趕緊地挪一下臀部,要不非濺你一屁股。下課鈴響了,大家爭先恐後上廁所,晚了那十三個蹲坑肯定滿滿的,你就得痛苦地等。

      我們這些學生把它叫做人肥廠,後來又知道這個人肥廠和陳老師有著特殊的關係。

      那時代咱們的工業並不發達,加之文革了,工人大哥也不願多幹活,農民二哥們找不到化肥,於是把鼻子伸到城裏的人肥廠。有關係的找關係,沒關係的就大打出手,經常為了一個廁所爭打的頭破血流。

      陳老師的老家就在郊區不遠的千坡山村,那時叫生產隊,隊裏來人找到她,提著新鮮蔬菜四時瓜果央求她幫忙,她一口答應,她和校支部書記關係不錯,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兒。她領著家鄉來人,廁所內外看看,四處聞聞,隊裏人好開心,歡天喜地地走了。

      廁所的邊上隨後就搭了一間披棚,生產隊遣了個人來看管這人肥廠,是個中年女人。白天她照顧本隊的來人挑糞,晚上不敢睡死,提防著有別的二哥偷糞。(那個年代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尊稱老大哥。貧下中農是依靠力量,尊稱二哥)。

      自此,陳老師家時薪蔬果不斷,時不時的送點給書記嚐新,別的老師隻有看著、蹲著。

      那個時候幹什麽都的順著風,叫緊跟形勢,忽然說階級鬥爭的弦要繃緊,於是學校晚上就增派人員值班,學生當中拉了幾個人頂湊,我不幸被抽中,學校說半夜管飯,兩塊燒餅。

      那天夜裏我吃完燒餅,困意就上來了,天氣暖和和,這旮旯就我一個,我看看四處靜悄悄,哪有什麽階級敵人,便去教室裏拖了一張椅子,半坐著打瞌睡。正迷糊著,聽見有人叫喚,“有人偷糞啦!” 我一睜眼睡意全消,全身的筋都脹起來,叫喚的人是我們的又一位政治課老師鄒什海——他喜歡在學校開大會時指揮我們唱歌,胡亂的打著拍子。此時他雙手比劃著指明賊人的方向,又像指揮我們大合唱了。遠處兩個人影挑著糞筐往大門方向跑,鄒老師一馬當先,奮起直追,他矮矮的個子,啪啪的步子,叫我們肅然起敬。

      畢竟這兩個二哥挑著的是兩筐糞,氣喘籲籲,還沒到大門便停了下來,不願走了,這肯定是生擒活捉啦。鄒老師走向前準備說話呢,這二哥一揮糞勺,不偏不倚,一團屎便打在鄒老師臉上,可憐鄒老師幾年積攢下來的斯文一下子丟盡,蹲在地上,“這、這、這......” 這一團屎夠臭,也不知是屬於老的還是少的,我們幾個沒一個上去攙扶一下老師,看著兩個二哥揚長而去,想大笑又不敢,衝著老師說:“我們去追、去追....." 幾個人蛇一樣地溜了,看著兩個二哥高舉糞勺居然反攻回來,嚇的趕緊關上大門,就聽到大門上啪啪好幾聲。

      這時看廁所的中年婦女來啦,”人呢?逮住沒有?偷了我四筐糞呐!“

      後來對鄒老師進行了補償,生產隊識好歹送了幾根黃瓜給他,不過就一次。

      圍繞著這個廁所總是有故事,教師們的宿舍就在它後頭,生產隊每次來人掏糞都拿著糞勺在坑裏攪來攪去,那味道熏的老師們叫苦不迭,完了挑著兩個糞桶悠悠地走了,留下順地淌的一長串,點點滴滴從教師宿舍一直到馬路上,蒼蠅們就飛來飛去。

      後來又發生了丟東西的事情。教我們曆史的王天雲老師言之鑿鑿地說挑糞的二哥偷了她的鋼精鍋,告到支書那裏。這下頓時有點非同小可,支書急忙喚來陳月梅老師,人是你招來的,怎麽脫得了幹係。站在支書辦公室裏的還有那個中年女人,畢恭畢敬。

      陳月梅老師當然不認賬,說這些都是我們依靠的貧下中農,是很淳樸的鄉下人,我們怎麽可以歧視他們,誣陷他們。說著說著竟然抽泣起來,繼而一跺腳:

      “書記啊,這、這是......報複啊!“ 這裏“階級”兩個字沒說出來,可能是她自己都覺得牽強過狠,大家心裏都明白她的意思,王天雲老師的父輩是小資本家,當時叫做剝削階級,打擊對象。

      書記不說話了,這招很靈,牽涉到政治立場,立竿見影。貧下中農和陳月梅老師都是無辜的了,三人都轉過頭來,把眼睛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王天雲,王老師氣的臉紅臉白,差點沒暈過去。

      老師裏麵也有有心的,教動物課的尹德方,他心思細,他領著我們解剖蚯蚓,那時的小小年紀才知道,一條小蚯蚓居然那麽複雜,肚子裏什麽都有。

      這一天課上了一半,廁所那邊有味道飄過來,大家知道千坡山來人掏糞了。尹老師就去關窗戶,突然不動了,眼睛神定的一樣看著廁所那個方向,我們聽到了糞勺往糞桶裏灌糞的聲音。他說了一聲大家坐好別動,便徑直出了教室,停頓了一下,又把頭伸回來:“陳國欣、楊子鬆你們出來,跟著我。” 我們倆特高興,狗顛一樣的隨著,咱們個頭大。

      到了廁所的後麵,那位農民二哥已經把糞池的蓋合上了,準備挑著兩桶大糞走人,尹老師上前從後麵摁住他的扁擔。

      “你等等,別走。”

      “......嘻嘻,是老師啊。”

      “把糞倒回去!”

      “我不是偷糞的啊。” 貧下中農一邊說著一邊把個糞勺在糞桶裏死命攪和,空氣熏得人睜不開眼。這時鄒什海老師不知何時到來——他似乎總是和大糞有緣,一把奪過了那糞勺,這可是關鍵性的一著,及時啊。

      農民二哥就是不動彈,看看那個中年婦女,一頭縮進了看廁所的棚子,又伸出半個臉來看。

      尹老師說:“陳國欣、楊子鬆去把糞倒回去!” 我倆暗暗叫苦,但想到班主任應老師平時的教導,不管是學習勞動,都要不怕髒、不怕苦和累,於是就去倒糞,真是糞窮匕首見,這糞桶的底部,不知哪位老師的新臉盆埋在下麵,眼淚一樣的糞便順著臉盆往下流。農民弟兄們真聰明,這臉盆的直徑和糞桶一模一樣,塞進去剛好。

      這二哥的臉色變白啦,絮絮叨叨一句話:“我家三代貧雇農喲,三代貧雇農喲。”

      陳月梅老師的臉掛不住了,支部書記坐在辦公室,黑沉沉的臉,低著,不看陳老師。遠遠的,那是王天雲老師,她嘴角上掛著微笑,眼眶裏都是淚。

      我和楊子鬆又有了新任務,跟著陳老師,把這位三代貧雇農送回她老家千坡山生產隊。這要兩個多小時的狗顛,我們倆個個頭大,不知道此行是保護還是警衛,我想是見證人吧。一路上那二哥和陳老師有說有笑,我們那時年輕,真搞不懂是怎麽回事,隻是隨著這兩桶糞,一路上聞了個夠。

      農民兄弟真是有神力,我們跟著都是渾身的汗,他悠哉悠哉十裏路不換肩,輕輕鬆鬆到了千坡山,傳來了狗叫聲,他像狗一樣的高興,到家了,他正常啦。

      陳老師叫我們站在村子當間,她是回家省親呢,親親熱熱和老的少的打招呼,接受親戚姑老表的羨慕眼光,那個時候吃公家飯的人在農村就是萬眾矚目,陳老師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留下我們倆佇在那,木訥訥的。

      有幾條狗衝我們跑過來,明顯的不懷好意,楊子鬆說沒事的,別跑,我偏要跑,我怕狗,一條條都是呲牙咧嘴的,我的腿發抖。

      現在的狗,被人養成了寵物,通過滅根、灌輸、改造、篩選,剩下都是溫順的,聽話懂事的,隻要幾毛錢的狗糧喂飽了,主人叫幹啥就幹啥,你摸摸它,它還會撒嬌,撲到你懷裏忸怩。

      那時的狗,養你就是看家護院的,隻要狗性不要人性,會叫、會咬、會撲、會撕,不講是非,不講原則,隻講狗糧和獸性,不顧一切護著主子,就是好狗,你摸摸它,它勇往直前。

      我一溜煙地跑了,楊子鬆也沒沉住氣,瞧著狗多勢眾,心虛了,他吧唧一下才兩步,竟然當街仆倒,幾條狗蜂擁而上,對著他的小腿肚子就嘎巴一口,血順著狗牙朝外流,楊子鬆破口大罵:

      “我肏你媽呀,你打的啊!”

      直到今天,我仍然懷疑他有語言表達方麵的障礙,你和他打架他說“你打的啊”,你和他吵架罵了他,他也說“你打的啊” ,如今狗咬了,他也如是說。

      楊子鬆是被板車拉到醫院的,縫了廿多針,打了兩次狂犬疫苗,一條腿被包裹的像個埃及木乃伊。他家也沒找學校麻煩,他爸是黨員,有覺悟。

      陳月梅老師提心吊膽了好多天,校委會裏的人義憤填膺要處分她,上麵空降來了電話,幾個人合並腦袋擠在一個聽筒上聽,聽完都蔫了。陳月梅同誌仍然是政治課老師,仍然每個星期吃著軍隊丈夫端來的酒釀元宵。

      剩下楊子鬆,他和狗算是結下了深仇大恨。

狗肉不那麽容易吃到

      自從學校停了課以後,我們這幫學生白天搞搞派性鬥爭,晚上我們就窩在一起吹牛,想想壞點子,琢磨上哪兒找樂子。三零三班的小麻子崔可發,小個子,蔫著頭,蹲在牆角,像是誰撂在地上買菜的籃子。還有那個足球踢的不錯的他的同班,叫什麽名我忘了,隻記得他的外號叫蛋包,站在小麻子邊上,好像一腳要把他踢開。還有英要武和我。

      楊子鬆被擠在門框邊上,看著我們嗑瓜子,等到出點子的時候,蛋包抓了一把給他。

      楊子鬆是個方人,臉是方的,胳膊以下大腿以上也是方的,他的腳板是平的,弓不起來,所以走路沒彈性,跑不快。班主任應老師領我們去火龍崗勞動,他打赤腳啦,大家看他走在泥巴上吧唧吧唧的,晚上睡在土屋裏撓癢,才知道他是平腳板。

      到鄉裏打狗,這個主意是楊子鬆出的,他說他會扒狗皮,刀要快,他一邊說著一邊摸摸腿上的傷疤。

      幾個人基本一拍即合,隻有小麻子崔可發哼唧哼唧的,但想到狗肉的香味,便冒了口水,說行。

      我們準備自行車,英要武說陳國欣早就會騎車,技術好,你帶著楊子鬆。他把高帽子給我戴上,我隻好閉嘴,看看身體噸位挺重的平腳板,他對著我嘿嘿。小麻子和英要武一部車,蛋包自己一部。我們帶了兩根棍子,一根帶著繩索的套狗杆子,楊子鬆坐在我屁股後麵,他舉著那根狗杆子,好自豪。

      那天晚上天真好,碩大滾圓的月亮剛升起來,大銀盤子一樣坐在地平線上,周邊無一朵雜雲,遠遠的,幾棵樹的影子,幾棟房子。我們就從撒滿了月光的地裏穿過去,像剪紙貼上了皮影。

      好像是到了大灣,這小村莊不就是千坡山麽,靜悄悄的,帶著四月的涼意。深夜了,這個時機最好,對我們、對狗都一樣。

      小麻子突然喊了起來:“看見了,有、有狗!” 幾個人齊刷刷停下,放倒自行車,腦袋像被線扯著一樣地扭過去。是呀,兩條狗呢,一黑一白,正在親熱。

      是在一個大草房子的後麵,房子裏似乎還亮著燈。

      我激動地握緊了棍子要上,楊子鬆攔住我:“等等呐!” 他壓低嗓門咬著牙。英要武說:“聽他的,他有經驗。”

      於是大家就等,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兩條狗,又看看楊子鬆,看著那公狗趴了上去,五個人看著狗交媾。

      蛋包說:“上了上了!” 我看看棍子,有點耐不住。楊子鬆說:“等它連上。”

      蛋包又說話了:“連上,連上呐。” 楊子鬆說:“急個屁呀。”

      蛋包還真急,又說了:“完啦,下來啦。”

      楊子鬆:“上!” 他端著套狗杆子不慌不忙朝前走,滿臉的笑嘻嘻。

      狗和人的生理確實不一樣,完了事那一縷依然連著,愛情的力量果然牢固非凡,見有人來也堅持不走,隻是一東一西互相拉扯,原地打轉。

      楊子鬆說:“陳國欣打頭啊,打公的。” 早看清楚了那黑的是公的,我說:“叫你騷。” 一棍子照頭下去,那狗慘叫,就像人喊哎喲,不知這時後悔沒有。

      英要武又是一棍子,狗的慘叫瘮人了,半夜裏穿透了夜空,回蕩在田野,從腳下一直哀號到樹頭。楊子鬆說:“陳國欣你手太善,棍子給我。” 他拿起棍子隻一下,狗就不動了,我準備拎狗呢,這母狗用屁股拖著沒氣的公狗,朝亮著燈的大草屋跑去,它還有體力,吭哧吭哧裏是對公狗的一片忠心。

      楊子鬆報仇心切,提著棍子吧唧吧唧窮追,看看要追上了,那草屋的門哐當一下子敞了個大開,裏麵呼啦啦出來十幾個人——不好了生產隊裏開大會呢。英要武說了聲:“快跑!” 小麻子崔可發跑在最前邊,我緊隨其後,英要武、蛋包步子像鼓點一樣敲在後邊,隻是可憐了楊子鬆,誰讓他一馬當先的呢,大平腳板又沒彈性,跑得慢,吧唧了幾下就被衝上來的二哥摁倒在地了。

      打狗的棍子落在楊子鬆身上,他開始人一樣地哎喲,不能說他是狗一樣的慘叫。我至今佩服楊子鬆,他不叫我們回頭救他,二哥們一棍子,他就一聲大罵,依然還是那句語障老話。

      “我肏你媽呀,你打的啊!”

      英要武說:“回去救他。”

      小麻子說:“他們人多打不過啊!”

      我的心寒寒的,二哥們下手都是沒有心肺的,今晚怕是吃狗虧了。我舉著棍子回頭,衝著二哥做雄獅狀,渾身上下一麻一麻的。

      英要武衝著蛋包一聲吼:“把槍掏出來!” 蛋包哧溜一下,那黑呼呼的手槍握在他手上,真真切切。

      有槍啊!蛋包你有槍啊!好狗日的你!真是槍壯慫人膽,一麻一麻的沒了,是一陣一陣的熱血冒頭。

      那個時候城裏人兩派武鬥,都有槍,熱熱鬧鬧地打,打死人的事也像說大鼓書一樣的傳到農村,二哥們也怕,不敢上街,除非去城裏偷糞,選擇的辰光和我們打狗一樣。

      真是靈光的一塌糊塗,貧下中農們一下全慫了,最機靈的一下臥倒,次機靈的跪下了,還有兩三個笨瓜,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形如死狗。

      “大哥大哥別開槍,狗你拿走!饒命饒命。” 他們喊我們大哥了,他們怕死,他們沒勞保醫保,死了全家就完蛋,也沒老婆抱了。

      楊子鬆爬起來甩了二哥一耳光,吧唧吧唧的立即歸隊。蛋包說:“狗,狗......" 英要武一瞪眼,蛋包不嗤聲了。幾個人這回就是失望透頂的黃鼠狼,鑽到公路邊,跨上自行車,馬上就風馳電掣一般。小麻子問我們出來是幹嘛的,為什麽不要狗呢?英要武沒好氣:“還要狗?!等等讓二哥看出槍是假的,我們就跟那狗一樣了。”

      楊子鬆說他的背疼,喉嚨幹的要冒火,這個時候路過飛機場大門口,一位當兵的端槍站崗呢。我們想軍民一家,從小唱歌跳舞沒少誇你們,心裏還隱隱想著八中家屬的連帶,便嘻皮笑臉向那當兵的討水喝,那當兵的不給,還把槍栓拉了一下。

      大家垂頭喪氣,一路上楊子鬆嘰裏咕嚕罵人,不知是罵二哥還是罵剛才那當兵的。我噗嗤一笑,楊子鬆說:“笑個屁呀,老子渾身疼,哎喲。”

      多少年後我告訴楊子鬆,那天晚上你那樣兒讓我想起褚小平去應老師那兒告你的狀,說你給他按個外號:“出小便”,你不服氣,背後一本正經對我們說:“出小便就是出小便,自然現象,告什麽狀!” 我心裏笑的是楊誌忠當時的表情和他的大平腳板一樣,嘴也是吧唧吧唧的,方方的。

      一晃眼,兩三個禮拜過去,大家沒變化,楊子鬆腰上背上的膏藥也拿了去,幾個人又在一起吹牛,想想再去哪兒“使壞”。

連上了連上了

      我們中學的大門是很少全敞開的,尤其是被幾個鄉裏來的二哥偷糞襲擊以後,更是終日緊閉,在二哥的特殊武器麵前緊捂著,像姑娘保護自己的貞操。 進了大門就是一座矮矮的花台,花台的周遭一圈碎磚,文革了,它被冷落,沒人理它,幾根枯枝,三兩落紅,簇簇雜草,一陣風起卷走了殘葉,露出了黑土和一塊塊尖尖的石頭。

      周末,又是晚上,幾個人就在這花台前胡吹,那個站崗的士兵也快快活活加入我們,他大約也是憋悶的夠嗆,生怕我們早早散了。身後,也就是大門內的一側,是座老房子,斑駁的牆,頂上的小片青瓦,像道士的長袍和頭上戴歪了的方帽。牆上幾乎靠地有個窗戶,窗戶後的房間有一半在地下,陳月梅老師就住在裏麵,今晚,窗戶亮著,昏昏黃黃,她的那位“四個口袋”回來了,是從灣裏機場趕回來的。

      蛋包又說了:“上了、上了。”

      楊子鬆說:“早呢。”

      蛋包急了:“連上了連上了!燈都滅呐......”

      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清清楚楚記得一塊花台上的尖磚從英要武手中飛出去,不偏不倚、準準確確地砸破了陳月梅老師的窗戶,哐啷,或者說是嘩啦,聲聲俱碎,珠落玉盤,即便裏麵不是人,哪怕是兩條狗,也會嚇的魂飛魄散。

      那燈噗嗤一下又亮了。

      蛋包說話了:“完了,下來啦!”

      我們幾個像沒事人一樣,嘻嘻哈哈,繼續談笑風生。

      四個口袋怒氣雲霄、氣昂昂地橫掃出來,他的步履像沙場衝鋒,他的雙眼像有一股真火,他握緊的雙拳嘎吱嘎吱響,他要把人撕了吃呢。

      “你們是學生嗎?!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嗎?!誰幹的?”

      大家都搖頭,都說沒看見。他轉向那站崗當兵的,期待著同一戰壕的戰友,當兵的一臉蒙然,他還真沒看見,英要武在他背後使得壞。

      陳月梅老師緊跟在後麵來了,她直衝著我說:“陳國欣,你是革命幹部子弟,你爸爸也當過兵,你說是誰幹的?” 我搖搖頭,毫無表情地看著她,她沒穿汗衫襯衣,隻披著一件外衣,上麵有兩個紐扣沒扣上,露出裏麵白白的肉。

      沒人正眼看他們,小麻子說向陽小吃部的元宵真好吃,楊子鬆說他喜歡耿福新的小燒餅,英要武說天天晚上十二點在太平洋照相館門口馬路上,有個被管製的反革命賣麵條,味道蓋了帽,一毛五一碗。我說我看到過,四十歲左右,戴著眼鏡,清瘦清瘦的。蛋包說那個反革命的家被抄過,老婆自殺了,他有個女兒好漂亮。

      四個口袋和陳月梅老師被撂在一邊,大門外的路燈透過高高的泡桐樹葉照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樹葉兒一晃動,他們的臉色也就跟著一明一暗,一白一黑。

      我們幾個一直是談笑歡歡,一會“啊”,一會“喲”,一會“真的呀”,一會是“哈哈哈哈”,四個口袋想打又不敢,我看到陳月梅老師在抹眼淚。

      ......

      又是幾個禮拜過去,學校大門口依然是當兵的握著槍,筆直地站在那。酒釀元宵的香味還在飄,四個口袋還是替老婆買元宵呐。

     

      陳月梅老師在運動後期,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參與圍毆、打擊迫害張鬆堅校長(上海複旦大學畢業)、應亦長老師(現南方某大學教授)、周一柱(右派教授之子,物理老師,已逝,其妻靠賣菜養活遺下的兩個兒子)、胡希夫老師(語文組教學主任)等精英老師的惡行,我們記著呢;她的惡行、“二哥”的愚昧、我們的少年荒唐,這是曆史,一段人性被運動扭曲的曆史,沒人有權力叫我們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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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弄 回複 悄悄話 那時候的事,不說都不知道,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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