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憶四十年前乘滬青海輪回鄉探親的一段逸聞趣事
2018年元月
二零一八年的元旦,不知從何人何處,哪根神經開始引發了群裏的一陣躁動,鬢發漸衰的老人們紛紛曬出自己十八歲時的舊照。一個個豆蔻年華,風姿綽約的青澀倩影,伴隨著電影《芳華》的上映,把人們又帶回到那個隻有黑白兩色的世界。我也一陣影集相冊的亂翻,竟找不出一張十八歲時的舊照。一疊泛黃的照片中,卻有一張引人矚目地映入眼簾,使我不由得信手拈起端詳了起來。
照片上兩個分別身著白襯衣白短袖的年輕人背靠碼頭欄杆,並肩緊挨著站在一起,欄杆下是渾濁的江水衝刷著堤岸,近處水中有兩個狀如鼎鑊的器物,疑是栓纜繩的錨樁。遠處的背景依次是外灘著名的建築物,海關大樓和和平飯店。照片上左邊的青年人短而精壯,右手扶著欄杆,麵部微仰,嘴角緊閉,神情充滿了自信,這是我中學的同學丁建華,又名大強。右邊的青年麵容略顯清臒,頷首微笑,依偎而立。這個是我。照片的底下有兩行小字:上海 黃浦江畔留影 1978.7.
到底是專業攝影師拍的,拍得非常清晰。刹那間,這段陳年往事逐次浮現在眼前。
一九七八年春,那是許多中國青年的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刻。五百七十萬考生中走出了百分之四的幸運者,邁入了大學的殿堂。掐一掐手臂,感覺到疼,這不是夢。或者說,在一年前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變成了現實。幾十萬莘莘學子,從大處說,肩負著國家的期望,從小處說,實現著個人的夢想,在不久就來臨的盛夏裏,揮汗如雨,負笈求學,來往於教室、圖書館、食堂、寢室的四點一線上,個個都以飽滿、忘我的拚搏精神,爭分奪秒地來補償無端逝去的十載寶貴的光陰。
七八年江南的夏天格外的炎熱,每天清晨的溫度就達到三十攝氏度,藍藍的天空(至今令人向往)中一輪火紅的太陽,煩人的知了聲叫個不停,幾乎沒有一絲風。這樣的天氣連續了幾乎半個月,沒下一場雨。那個年月,從教室到圖書館,餐廳到寢室,不僅沒有空調,就是一隻電風扇也都木有。最大的風源來自一把折扇,還要消耗體能,體外生風而體內生熱,兩相一減,效率不高。宿舍裏的雙人上下鋪上各自都有蚊帳,才衝過涼的身體躲進蚊帳一悶又是汗津津的,躺在床上要平心靜氣,外加手動風源徐徐降溫,好一會才能入睡。
一連三天的期末考試終於以教授們久違了的成績迎來了第一個暑假的開始。聽說南京的各個考場上都有被熱浪暈倒的學生。我們學校在蘇州還算幸運,畢竟離著海風近一些,考試時沒聽說有什麽意外發生。
考完了,一身輕鬆。大學生活,這個令無數人羨慕的詞匯,竟然來到了自己的身邊。頭一個暑假,更是令人向往。當然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家或者回家鄉,向父老鄉親們問安、匯報。對於江蘇師院的同學來說,談不上回家鄉,因為學校就是家鄉的學校。家鄉就在學校的附近,最遠的也就是在蘇北鹽城。而我就與眾不同了。我雖然是從鎮江地區的丹陽入學,但父母卻遠在山東濰坊。“五一”節已去探望了我寄居過的姨父母家,暑假理應回山東老家探望父母雙親了。細一想,自從周總理去世後離開家鄉回到江南,至今已有兩年半的光景了。
同學們都在整理行裝,宿舍正在走空。我腦海裏卻反複打起了算盤。按理說,最簡單的是買張火車票乘火車回山東。但這樣的旅行走過多少次了,了無新意。雖然有了學生證可以買半票,隻有8元錢。但久有的乘海輪的願望不知何時觸動了哪根神經突然強烈了起來,就像今年不知誰想起的曬舊照的念頭一樣。以前就聽父親多次說起過,從上海到青島有定期航班,乘海輪十分有趣。有的大海輪從頭到尾要有一百多米,站在甲板上,瞭望大海,白天有大海、藍天,海輪乘風破浪,海鷗繞著輪船飛翔;夜晚頭頂漫天星鬥,遠處有漁火明滅,近處有燈塔閃爍。啊,多麽令人神往!
我這人不安分,不願意走重複的路線。從上海走海路到青島,再轉火車回家鄉就很近了。經濟上也挺劃算,聽說四等艙才八塊錢,跟火車半票一個價,還可以嚐一嚐乘海輪旅行的滋味。那個年月,出門還是要考慮經濟效益的,省一塊是一塊,我們是師範院校,夥食是國家包了的,一個月也才有十四塊七毛。
於是開始詳細籌劃。從蘇州至上海乘火車不成問題。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且要去購買輪船票,在哪兒買都不知道。那個年頭,一木有手機電話,二木有GPS,更不能網上訂票,當天肯定動不了身,先得找個地方落腳。但在何處棲身呢?走過來踱過去。有了,去找丁建華,我中學隔壁班的同學,同在物理課外小組一年多,挺熟。他考取了上海機械學院。對,找他去。上海他肯定比我熟,請他帶我一起去購買船票。不錯,這是一個完整的作戰方案,就這樣決定了吧。
但又仔細一想,不對啊,還有漏洞。萬一上海的學校放假早,大強已放假走人了怎麽辦?等等,萬一找不到人,大不了再折回蘇州,坐火車回家,隻當到上海遊玩一趟。對,就這麽著。嗯,時不我待,得趕緊走,立馬收拾東西動身。
說話間,來到了上海。那時候出門全靠一張市區地圖,公共汽車轉電車,七轉八轉終於於晚飯前來到上海機械學院的校本部,閘北區軍工路516號。謝天謝地,學校還木放假。閑話少說,雖然折騰了些,但終於在學生宿舍找到了丁建華。兩人相見,喜出望外,那年月不興,就差張臂擁抱了。宿舍窄小,無法分賓主落座,就各自在對麵床沿上坐定,相敘別情。其實相別並無太久,我的入學通知書還是大強一撥人騎自行車送至我手中的。
說明來意,大強自然願意幫忙。了解到他明天上午還有最後一門課要考。約定明天下午他陪我去買船票。
晚飯後,大強照例要去教室複習功課。我一人留在他宿舍裏。住宿條件比我們學校略好些,好像是一室六人,也是睡上下鋪。正巧宿舍裏有一張上鋪可留宿,真是太好了。
九點多鍾,下自修了。室友們陸續都回來了,雖然還有考試在身,但個個還都能從容淡定,相互間依然談笑風生,打趣逗諢。正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都是首屆入學的大學生,見麵自然十分親切,一會功夫就混熟了。隻是看著每人胸前別著的機院校徽,十分景仰羨慕。那個年月過來的人都能理解,外地師範學院的牌子自然無法與之相比。工科重點,又是在上海這座任何外地人都是“鄉胡寧”的特大都市裏。雖然是剛剛入學的大學生,本來就是天之驕子,再一沾此風,更是不能自已,哈哈,兩眼想不上翻都不行,我也隻得俯首仰視了。
一晃便到了次日下午,這時的大強也是一身輕鬆了。於是一道出發去買船票。一路上談了些什麽?不好意思,確是記不清了。按照大強的脾性,自然少不了吹噓一通機院的名氣,他的專業的輝煌過去及未來之事嘍。
其實大強也不知海輪碼頭在哪兒。先來至十六鋪碼頭,才知道這裏隻賣內河航線,海輪碼頭在虹口區公平路一帶,轉遠了。上海真大,直到下午三四點鍾才輾轉來到了公平路碼頭。乍一看,這地方怎麽這麽破舊啊,與上海的大都市風貌極不相稱嘛。道路狹窄,門庭冷落,不見人影,跟十六鋪碼頭的繁榮不好相比,不要說售票的窗口,連候船室在何處都沒見著。
總算找到了售票處,隻有一個小小的窗洞,就是那種拱形的小窗眼,連整扇的門窗都沒有。窗洞緊閉著,看了半天,才知道今天的售票時間已過,明天早上八點鍾開始售當天下午去青島的船票。走過來走過去,問了幾個周圍閑逛的人,才知道當天的船票很緊張,隻有排在前麵的少數人才能買到,他們之中也有來看票的,有些已經決定留在這裏連夜排隊了。
大強目光轉向我,意思是怎麽辦。我腦子裏急速轉動著,也在問著自己。沒想到船票這麽緊張。下意識地想到自己的計劃可能要泡湯了。轉第二方案?不走海路了?就此回蘇州再乘火車回家,這,太不甘心了。先跟大強回學校,明早一早再來買?可是要起個大早,打攪大強不說,萬一買不著票,豈不更糟,還不如趁早回轉呢。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我打定了主意後轉臉對大強說:“這樣,你先回去。我就待在這兒連夜排隊,不回去了。”
大強初始一臉驚訝,說:這一夜你在這兒怎麽過?先回去,明天早點來就是。但聽我解釋後,想了想說:你一定要走海路,也隻能這樣了。
於是我們分手告別。大強走後,我開始四周打量。那候船室就一平房,跟一倉庫似的,鋼網拉門緊閉,無法進入。要等候隻得在馬路邊沿坐著歇息。這哪兒行啊,現在才四點鍾,得這樣猴一夜啊。現在真難想象,那時仗著年輕,還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一分一秒地挨唄,別人能,我也能。
時間還早,並無人在窗前排隊。就這樣坐在馬路牙子上,望著過往的行人和車輛熬時間。夏日天長,等到日落天黑,已經八點多鍾了。這時開始在窗前排隊了,我排在了前七八名,不錯,很有希望明早能買到票。
等到十點左右,不知誰的本領大,居然找到了輪船公司的人,並說服了他讓我們進候船室去等,這無疑是一件好事,畢竟有個地方可以坐坐靠靠,也可避避露水了。有人提議給每個人編個號,也省得一直這樣排著隊,大家可以自由活動活動。那時的集體主義思想比較強,遇事總能有人站出來組織一下。於是有人指揮著大家自覺排號,拿到一紙號碼,明早出來排隊認號不認人。
然後進了候船室。候船室內空空蕩蕩,有一些連椅排列著。頂上有幾盞大燈照明,依然顯得昏暗。
在室外站了半天,已然有些疲勞了。一共有十來個人,每人都能找個相對寬敞的長連椅坐著甚或躺下來。剛剛覺得有些舒服了,耳邊又響起了蚊蟲的嗡嗡聲。按說上海的蚊子不多,潔淨的市區甚或不用蚊帳。但這個地方不行,臨近水邊,又不潔淨。蚊蟲見有人來,平時哪有這等好事,紛紛出來覓食吸血。匆忙出來買票也未帶柄折扇,可以用來驅趕蚊蟲,根本就無法安然入睡了。或者剛睡一會就被咬醒了。各處的大門緊閉,密不透風,雖說上海比內地要稍微涼快一些,但依然是悶熱難熬,並且實實在在地體驗到了近來上映的電視連續劇《獵場》中的一句台詞:牢房的叮咬感,哈哈,困難時分來點小幽默。
就這樣迷迷糊糊睡到淩晨三四點鍾,隻聽到室外亂紛紛。眾旅客也紛紛起身不再睡了。我雖然十分困乏,但心知有事發生,隻得勉強起身詢問。原來是正當我們在室內等候的時候,不知從何時,室外已然排起了一條隊。室內的未曾入睡的人出去與之交涉,雙方互不認賬,因此爭吵了起來。我聽了以後,十分愕然,心想此事如何是好,莫不白白排了一夜?
好在大家都還算理性,終有能幹之人,說服得外麵的人承認裏麵排隊的合法性,但條件是從現在開始一起出來排隊。找到了一條折衷方案,大家也都認同,於是走出候船室,來到室外按照原來的編號排在了前麵。
室外依然很黑,天上星光閃爍。從室內出來,加上困倦,身上竟感到一絲寒意,不禁連打了幾個寒戰。不久倦意又驅散了寒意,左腳換右腳地又開始了苦苦的等待。
說時快,那時遲。一分一秒的熬過,終於熬到了天放亮、人聲雜、太陽出、車流急的時刻。回首望,已是一條排隊長龍。在焦急不安的等待中,終於前麵一陣騷動,裏麵有人出來確定並維護排隊秩序了。畢竟是上海工人階級的覺悟高,管理水平也高,排隊的秩序在那個年代不像外地那樣無序,無人敢插隊。又苦苦等了一大會,終於等到了開窗的那一刻,我焦急地等待著輪到自己。畢竟付出的代價太大,經不起失敗的挫折了。眼睛瞪大了,耳朵豎尖了,注視著、傾聽著前麵買票人的大聲詢問和回答。
我隻想買個四等艙或五等艙。四等艙有鋪位可睡,五等艙是通鋪,通常在甲板下,看不到海麵,相應也便宜兩塊。年輕人出門要求不高,有票就行。對每一個買到票的人都問問,還有四等以下的嗎。還有,還有。買到者一麵拿著票數著錢往兜裏揣,一麵高興地回答著。畢竟這張票來之不易啊,興奮是能理解和羨慕的。
我前麵還有一人,下麵就輪到我了。這點小事,心居然提到了嗓子口。前麵的人大聲喊著,四等艙一個。八塊。好,給你十塊。十塊一張,找兩塊,拿好票。前麵的人拿到票轉過身同樣高興地走了。下一個。一張五等。五等艙沒有了。那,四等的吧。剛才是四等最後一張,也沒有了。有一張二等艙,十二元,要不要?這麽不巧?我稍微一猶豫,裏麵的女聲馬上叫道:要伐啦?弗要,五鬥一個(下麵一個)。要,要。我一咬牙,買了下來。能走再說。交上錢,轉過身,並無那般高興地走出了人群,後麵的立即趴了上去。
我當然沒法高興。十二元啦,在當年不是個小數字,大半個月的生活費了,就買了一張船票,是不是太早奢侈了些,還沒掙到錢呢,花的還是父母的血汗錢,就這麽舍得花,心中著實不安。
不過,買的決定還是對的,畢竟排了一宿隊,受了這麽多罪,再倒回去太劃不來了。
心裏一路這麽糾結著,怎麽回的機院都記不清了。
見到了丁建華,大強同樣沒有太高興。然而買了就是買了,走海路能夠成行就好,總算也了了他一件事。
於是一起去食堂吃了中飯,下午早早地出來送我。時間還早,畢竟來一趟上海,怎麽著也得到外灘轉轉,於是有了這張照片。
大強又送我到公平路碼頭,我提著手提包上了棧橋,揮手向大強告別,看著他轉身離去,我才邁步向前。
來到登船口,拿出船票檢票。忽然靈機一動,想碰碰運氣。對著檢票員說,我是個學生,回鄉探親。本想買張五等艙票,但賣完了,隻好買了張二等艙位。我一個窮學生,沒有收入,二等的對我來說太貴了,能不能幫我換張五等或四等的?說罷掏出學生證給他看。
檢票員一聽,很能理解,說道,你等等,我來幫你問問。說著跟另一位船員交代了幾句。那人說,你跟我來。說著,接過我的船票,跟他走。你在這等我一會。不多會,他拿著一張五等船票回來,並退給了我六塊錢。我一陣驚喜,簡直不能相信還有這等奇遇,居然歪打正著,走成了海路,還換到了最理想的船票。於是從此刻起,我開始相信有堅持就是勝利。執著能出奇跡一說。
還有好運氣等著呢。說是五等艙,船員徑直帶我去了前甲板駕駛室下的一間全景大廳,四周一圈玻璃落地門窗,腳下是木質地板,溜滑光亮。這本來是船員俱樂部,因艙位不夠,臨時改為五等艙通間。一人發一領席,一個枕頭,隨地而鋪。四周一望,一覽無餘,真是沒想到會這麽寬敞明亮,太令人滿意了。
上了船,這才知道船名是“工農兵17號”。是一艘噸位較小的客輪。以前聽說上海與青島之間航行的海輪都是以“長”字開頭,分別與“自力更生、錦繡河山”等字匯相組的名字命名,例如“長自號”、“長力號”、“長錦號”、“長繡號”等艘客輪。這些輪船噸位都在七、八千噸,近海航行十分舒適。多少年後才知道,解放後以“工農兵”、“民主”係列命名的海輪自六十年代始已逐步淘汰,讓位於“長”字號係列。今天我能乘上“工農兵17號”倒是一種殊遇。
一切安頓就緒,約五點鍾,汽笛一聲長鳴,輪船起錨開航,離開了碼頭。旅客們大都佇立在船舷,有的揮手向送行者告別。船至黃浦江航道中心,開始加快了速度望吳淞口方向駛去。兩岸景色徐徐後退,行駛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大上海逐漸淡出視野。
我頭一次乘海輪,興致頗高,依偎在船舷不忍離去。以前聽父親說,長江出海口與東海的交匯處,黃藍涇渭分明,我就想看個究竟。然而一直等到十點多鍾,流淌的仍然是渾濁的江水。昨夜沒有睡好覺,實在是困了,隻得先睡覺了,終於沒能看到那道景觀線。
夜裏睡得很香,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爬起來就往外看,隻覺得眼前一陣目眩。啊,那渾濁的江水不見了,外麵是一片碧海藍天,那藍色的海水比天空又藍上十倍,藍得刺眼。啊,大海,海水是那樣的純淨,浪花又是那樣的潔白。海浪在洶湧,波濤在起伏,輪船在破浪前進,我的心在蕩漾。雖然大海不是我的故鄉,但我從小就喜愛大海。記得小時候在山東,就為了去看大海,軟磨硬纏,八歲就拉上外婆兩個人去青島。頭晚住下,次日六點鍾不到就出了門,上了棧橋,終於看到了大海,回轉過來還沒有一家商店開門。我喜歡大海那無垠的空間,看著大海自己仿佛也有了寬廣的胸懷。望著大海的波濤,盡管那一波一波無休止的重複,卻永遠也看不夠。
後來遠離了祖國,大海,不,是大洋,太平洋,成了我與祖國連接的媒介。每當我來到美國西海岸海邊遊玩,站在101號公路旁高高的懸崖邊向著西邊眺望,總覺得在那遙遠的天際便是那日夜縈懷的祖國。細一想,那大海要繞半個地球,祖國實是在我的腳下,然而即便這樣,我總感到在這裏與祖國的距離大大的拉近了。站在這裏眺望,就好像小時候周末的傍晚站在老家的小道旁舉目凝視著遠方,期盼爸爸騎車回家的身影一樣─不光是想念爸爸,挎兜裏還有我期盼已久的白饅頭。當然此時此刻隻是寄托一份情感,海天一際的遠方不會有什麽奇跡出現。
如今,在那遙遠的海際天邊便是我日夜思念的故鄉,大海仿佛一下子將我與家鄉拉近了。
用過早餐,獨自一人來到船頭,那兒有著可容一人獨坐的空間。背對著前進的方向,隨著船頭的起伏盡情地享受著這天地間的美景。舉目望去,海天一色,除了我們這艘在波濤洶湧中顛簸的輪船,還有少數海鷗跟隨,此外更無他物,隨即感到宇宙的博大,世間萬物的渺小。刹那間,又仿佛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不由地感到一陣孤獨,滿腔的激情,滿腹的話語竟無一人可以傾訴,要是有個同伴一起同行該有多好,特別要是有那樣一位.....哈哈,思緒漫無邊際,要求太奢侈了點兒。
就這樣坐著想著。突然,一條小飛魚從船舷旁的海水中躍起,飛行大約十來米又潛入水中。再看看遠近各處,時不時的有這樣的飛魚穿行於海麵。這倒是一個前所未聞的景觀。這種小飛魚也就是一摣多長,細細長長,滿身銀色,煞是可愛。
這樣坐了有個把小時,逐漸感到有些不適,喉頭感到有些惡心。心想可能是船頭過於顛簸,開始暈船的緣故。於是拾起身離開船頭回船艙。起身一走,更感到有些頭暈目眩,惡心加劇。小心地越過甲板來到前艙,一進門就看到很多女乘客臥倒在席上,每人頭前一個痰盂,有的還在哇哇地嘔吐。我也趕緊在席位上躺下,努力擺平身體,減少波動帶來的影響,過了好一會終於恢複了正常。這樣一來,也不敢再到船頭上坐著了。
下午就隻在兩邊船舷間遊蕩。這時有三兩個外國青年也來到了船舷的過道裏。那個年月洋人甚是少見,很快就有一些旅客圍攏了上去。我也不能免俗,夾在人群當中一觀究竟。終於有膽大者開始與其搭腔。沒成想有個高高的褐色頭發的年輕人會說一些漢語,這一來人群便活躍了。交談下來得知,這位青年來自美國,暑假來中國旅遊。還有一位金發碧眼的漂亮女郎來自北歐,不是瑞典就是挪威,他(她)們也是在船上認識的。看來國門真是打開了。多數人問及的是來到中國的感想。我往前湊了湊,也想問個問題。想起自己也學了多年的英語了,何不趁機鍛煉鍛煉。於是挖空心思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問題。
“What do you think about Nixon and the Watergate scandal?”(你對尼克鬆和水門事件有何看法?)那時尼克鬆下台還沒有太久,水門事件還時不時的成為一個話題。因為尼克鬆首破中美關係幾十年的堅冰,中國人民對其素有好感,但不知美國人如何看待他。
“Well,”一聽有人用英文提問,美國小夥子很高興,於是也用英語回答我:“Good question. Mr. Nixon to Americans, just like Gang of Four to the Chinese people.”然後他又用有點生硬的中國話說:“四人幫,好比是四人幫。”
“Really?”這太令人驚訝了。“他說什麽?”旁邊的人問我。我翻譯給他聽。“是嗎?”其他人也覺得不可思議。不就是竊聽點競選機密嗎?這在中國大眾的心裏根本就不算是個事兒。
這對我的觸動卻很大。這是我第一次親耳聽到美國人自己口中的觀點和看法,使我思考起這個所謂的自由民主的國家究竟有些什麽不同。“四人幫”的倒行逆施對於中國人民來說可算是禍國殃民啊。看來,政治上不誠實,搞點小動作在美國是個大問題。但在中國幾千年封建專製曆史上,哪位君主繼位不搞點小動作?這被稱為政治智慧。不搞才叫一個傻呢。看來中美兩國的價值觀相差大了去了。
後來又談了些什麽卻是記不清了。就這樣,一個下午很快也就過去了,激動的心情也逐漸恢複了平靜。夜幕降臨,海麵上一片漆黑,除了遠處有閃爍的燈塔,其他倒不記得遇到什麽輪船經過,抑或沒有注意到。那個年代,學習的自覺性甚高,出門總不忘帶幾本專業書,於是拿出一本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了起來。
從上海到青島的航行大約三十個小時。預計在夜間十點多就會抵達青島大港碼頭,家鄉是越來越近了。
廣播裏終於廣播,目的地快到了。旅客們又紛紛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山城青島的燈火已隱約可見,“工農兵17號”正在全速向目的地進發,我的思鄉之情又有感而發。
記得父親曾跟我說過,抗戰勝利後,他從青年軍退役。脫下軍裝,民國政府給每個士兵安排出路,願意上學的繼續深造。通過考試,很多退伍的國立六中同學考取了大學。父親報考並錄取到了山東大學外文係。歸鄉途中從重慶經貴陽、武漢、衡陽、南京一路至上海,然後搭乘運兵船從海路到青島入學,這一段走的是同一條回鄉路。
真是殊途同歸啊!聯想到父親抗戰期間八年未歸,勝利後思鄉之情,歸心之切難以言表。而我如今入學後首次回鄉探望,心情庶幾相似。就像杜甫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詩中寫到的:漫卷詩書喜欲狂 ...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其迫不及待的心情躍然紙上,我又何嚐不是呢?!
寫到這裏,我禁不住從電腦中翻出了父親生前留下的回憶錄。父親曾來我處住過一段,我鼓勵他寫點東西,老人欣然同意。後來竟一發不可收拾,寫下洋洋十幾萬字的人生回憶,字字珍貴。他寫的辛苦,我有時都有些不忍,勸他不要太專注。老人留下了這份遺作的第二年就溘然長逝了,怎不叫人心痛萬分。
老人去世後十年,我才有時間來整理一下,並逐字逐句地敲進電腦。我找到了父親版“便下襄陽向洛陽”的這一段用斜體字引出與諸君分享。
我們到了武漢,送我們的汽車就回原處了。這是第二個火爐子,不熱了。想必第三個南京也不熱了。到了武漢的第二天,我就寫了一封家信。家裏好幾年沒有收到我的信了。我想家裏該有多高興吧。我們住在漢口。武昌漢陽也去看了一天。我們幾個外出逛逛馬路,是在江邊的一條南北大馬路叫山東路。不一會就有一大隊人分三路隊形,兩邊有持槍的士兵押送。原來是投降的日本鬼子兵。這些日本鬼子兵走到哪裏都要受他應有的報應。這是民族仇恨,是老百姓自發的仇恨。有的用錐子攮,有的用小刀捅。押送的士兵不管,這是民憤。
從武漢轉坐火車到湖南衡陽。看到衡陽車站的建築物上彈痕很多。站上人員告訴我們這是方先覺將軍部下和日本鬼子展開的一場激戰留下的痕跡,並說這場戰鬥消滅鬼子很多。我們聽了真是大快人心。一天天的接近回到家鄉的路了。到了南京,這是八年抗戰收複的國都啊。這是日本鬼子在這裏大屠殺的南京啊。是中國人民的鮮血染紅了的南京。
在南京住了約一個星期,坐火車到了上海,住在百老匯大廈樓底下。在上海住了四五十天,要等調至青島的中央軍某部一塊去青島。來到當時的大上海算是開了眼界,見了世麵。天天和同學在一起在上海街上盡情地玩。退伍青年軍坐公共汽車、電車是不花錢的。胸前有青年軍牌,梅花加“V”字,勝利之花。軍服的臂章也是勝利之花。就憑這點就可通行無阻地滿上海轉。電影院、戲院隨進隨出不收錢。自己也有這樣的自豪感,是抗日軍人。... 在上海和同學們一樣,買了一支大號金星鋼筆和一本注音辯意求解作文四用英漢字典。另外我還買了一個帶拉鎖的大提包,把在貴陽買的兩雙皮鞋,兩個小提包一塊裝了進去,再加上軍隊發的灰被子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
上海開往青島的“海烈”號大船一萬兩千噸。船甲板上載著幾門大炮,軍隊都在船艙裏。船有三層,我們這些學生住在最底層。我們的底下就是鋼鐵煤炭了,連人帶貨要裝到吃水線,否則不穩。底艙兩邊都是鑲特製玻璃的舷窗,從這裏看到海浪直往窗下打。開船起程了,我們來到甲板上往遠處看近處看,遠近都有船隻,但不見移動。在船上住,在船上吃,要兩天一夜才能到青島。海上的夜景很好看,燈塔不時發出信號,遠近的船隻燈光一片,船上也時時發出信號。靠岸了,到達青島大港碼頭約下午五點鍾。
父親的青年軍生涯曾使他背上了沉重的曆史包袱,今天看來,這一段曆史不僅不是汙點而是一種光榮,我為我的父輩感到驕傲和自豪。
再回到四十年前。輪船徐徐進港了。我隨著潮水一般的旅客下了船。不記得在哪兒挨了一宿,於次日上午乘火車終於回到了久別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