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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紙兒子到濕背者

(2016-12-02 07:58:33) 下一個

非法移民問題在美國吵得如火如荼,更是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中最重要的議題之一。炮火大多集中在來自墨西哥和中美洲的非法移民的身上。美國有個歧視字匯 wetback (濕背者),是用來形容早期從墨西哥遊泳過河到美國德克薩斯州的偷渡者。由於他們在過河時弄濕身體,因此叫他們“濕背者”。新任大總統說他們都是流氓、強奸犯,藍領說他們降低勞資搶了低薪工作,納稅人說他們貧窮又濫用社會福利,英語獨尊者痛恨他們不會說英語,黑人擔心少數族裔龍頭老大的地位不保,白人擔心作為最大族群的地位不保。總之,拉美非法移民在美國有如過街老鼠,人人皆可誅之。許多合法來美的華裔“良民”也加入戰局,參加正義軍的行列,憂國憂民,義正嚴詞的譴責這些大肆入侵的“南蠻”快把美國給榨幹了。


美國非法移民的確是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反非法移民論調都有它一定的道理,一個擁有主權的法治國家的確有捍衛疆域的權利。墨西哥自己本都在嚴格執行遣返中美洲偷渡客的政策。但是那些揮舞著正義旗幟、高呼口號的華裔良民是否知道近年來包括華人在內的亞裔非法移民人數也大幅增加。亞裔(華裔包括在內)是繼墨西哥、中美洲外第三大的非法移民群體。實際上,早從19世紀的掏金熱開始,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波人蛇偷渡潮,乃至今天月子中心遍布加州,赴美生子成為時尚的扭曲現象為止,非法移民長久以來就是美國華人史上不可抹滅的重要橋段。隻罵拉美裔不罵自己人是雙重標準。


談起華人的美國移民史要從19世紀50年代開始。受到當時加州淘金熱的影響,華人勞工開始來“金山”尋寶。這些勞工吃苦耐勞,願意去做最底層的工作(開礦,蓋鐵路,洗衣等),但相對也搶去美國底層勞工和歐洲新移民的工作機會。隨著成千上萬的華人湧入加州,社會上的排華意識也逐漸升溫。在他們的心中,這些苦力 (coolie)都是劣等人種。好吃老鼠,陰險狡猾和肮髒不堪等刻板形象都變成民間呼籲禁止華工來美的口號。一位當時著名的勞工運動家甚至說: "To an American, death is preferable to life on a par with the Chinese." (身為美國人,要和中國人活在一起還不如死了算了。)一係列的公眾抵製活動和暴力示威事件(1877年舊金山暴動)導致美國國會在1882年作出一項曆史性的決定。


美國國會在1882年通過的“排華法案”是美國曆史上首項針對特定族裔的移民法案。自開國以來,美國一直采取開放式的移民政策,但這項法案卻使華人變成美國曆史上第一個被排除在外的族群。 “排華法案”把華人,窮人以及麻風病患和精神病患者一同被列為四個不允許移民來美的群體之一。該法案不僅針對未來的華人移民,也影響了那些已經在美國定居下來的華人。國會曾考慮一勞永逸的一次性驅逐所有在美華工,但最終沒有足夠的政治籌碼,最後在“排華法案”中加入條款,申明在美國已居住的華工僅有居留權,沒有入籍權,這居留權一旦離開美國即便作廢。這些勞工許多都是單身漢,這項條款對他們而言有如當頭棒喝,他們麵臨著離開美國便無法返回,留下便無法娶妻生子的殘酷現實。


在“排華法案”通過後,來美華人的數量立即大幅度的縮減。從1880年的5萬多人到1887年的10人。這項企圖讓華人無法在美落地生根的法案似乎就要奏效。


有趣的是,在該法案律通過的二十多年後,一場天災改變了這個情況。 1906年舊金山發生大地震,有將近四分之三的城市被徹底摧毀,包括該市居民的移民資料和出生證明。
在當時,舊金山是華人勞工聚集的大本營,當所有移民證件毀於祝融,那些勞工異口同聲的聲稱他們都是美國公民,政府也拿不出任何證據去駁斥他們。這些幾個月前還苦哈哈,愁眉苦臉的勞工一個個鹹魚翻生,搖身一變成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合法公民,從此享有公民應有的權益,回中國探親娶妻也不是問題了。


但是再大的地震也撼動不了堅如攀石的“排華法案”。對那些遠在中國,一心想來金山發財的華人來說,他們還是無法來美。這個時候一種特殊行業隨著市場的需求誕生了。


在當時,美國法律允許公民將他們在海外的妻兒合法申請來美。這些在一夕之間“漂白”的華工雖然大多是無子無妻的單身漢,但是他們擁有的名額卻是奇貨可居的來美“通行證”。他們會謊報說自己在中國有兩,三個兒子,然後把這些空頭名額賣給當年的“蛇頭”。如果華工姓王,買到他名額的人不管姓什麽都得改名換姓姓王,認他為父,以他兒子的名義移民美國。曆史家給這種特殊現象取了個名字:“Paper Sons”,“紙兒子”。這也是美國曆史上首次出現有係統的非法移民潮。


和當時絕大多數的華工一樣,“紙兒子”們主要來自中國南方,特別是廣東台山。跟當下福州地區偷渡潮的現象雷同,主要原因是村裏窮,走頭無路。次要原因是抱著不切實際的發財夢。許多台山人家裏會千方百計的讓家裏未成年的男孩(8,9歲以上)偷渡來美。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買賣名額都是是通過中國城(當時叫唐人街)裏的不同會所和宗親會。如果誰有個12歲男童名額想要出售,就由它們把話放出。在中國的仲介公司(人蛇集團)負責去找買主,打通所有關節。收費方式是一歲一百美金,12歲的男孩就是一千兩百美金加旅費大約兩千美金(約今天六萬美金),絕對不是個小數目。


但美國人也不是笨蛋,過了不久移民局發現苗頭不對,怎麽可能有那麽多中國人是美國公民。於是它們開始把所有入關的“紙兒子”和其他企圖闖關的華人們一同囚禁在天使島上接受審問。天使島是舊金山外海的一座小島。當時紐約的艾利斯島是從大西洋入關的移民關卡,天使島是從太平洋入關的移民關卡。從1910年到1940年間,約有20萬華人在天使島上接受移民審問,許多被拘留數天,有的甚至數年。一些詩意濃厚的“紙兒子”還在拘留所的牆上留下了他們的滿??腹牢騷,至今成為天使島移民中心中裏的展示品。以下是其中兩首:


木屋拘留幾十天,所囚墨例受牽連。
可惜英雄無用武,[隻隻]聽音來策祖鞭。


夙慕花旗幾優哉,即時籌款動程來。
風波閱月已曆盡,監牢居所受災磨。
仰望屋侖相咫尺,願回祖國負耕鋤。
滿腹牢騷難寢寐,聊書數句表心裁。


天使島上的移民官花招百出,弄出一大本子的問題,大多難以回答。例如:你說你是從李家村來的,當你一走進村,右邊第三間房子一共有幾扇窗戶?或者問,你鄰居家一共有多少台階,他靠東的牆上有幾扇窗?久而久之,中國人也發展出一套應變措施。來美的“紙兒子”們都要像考試一樣把一些瑣碎問題背得滾瓜爛熟。有位“紙兒子”後來回憶,他當年八,九歲,要背上大約36頁的問題。他連自己親身父親的生日都不知道,但對紙父親的生辰八字卻記得一清二楚。


當年來美的“紙兒子”絕大多數來自貧困家庭,怎麽付得起昂貴的費用?和今天人蛇集團運作類似,它幫你先墊,來美後做工付利息還債。一位“紙兒子”告訴他的後代,當年他一到美國發財夢就破滅了。每天要作牛作馬工作十四到十六個小時,付了十年才還清欠蛇頭的債。他倒沒說工作是人蛇集團安排的還是自己找的。盡管如此,許多中國人還是爭先恐後的搶購“紙兒子”的名額。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成為美國盟友,國會決定在1943年廢除“排華法案“。但一直要等到1965年,當美國對中國移民嚴格的配額政策寬鬆後,“紙兒子”的現象才壽終正寢。根據學者研究報告顯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估據有90%的紐約市華人都是通過“紙兒子”途徑來到美國,但確實數目已無法考證。無論他們的行為是對還是錯,這些美國第一批非法移民的美國夢如今已開花結果,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早已在美國落地生根,成為“美國經驗” “American experience” 中的一部份。


人類史的起源本身就是一段精彩的移民故事。人類始祖走出非洲,經由中東轉往歐洲和亞洲等世界各地繁殖生根。我們今天所有中國人、歐洲人、美洲人全都是這些早期移民的後裔。我們的祖先為了尋找更適合居住的環境和更穩定的食物來源四處遷居。數十萬年過去了,今天的人類還是為了種種原因四處遷居,為食物,為逃避災難,為逃避現實,為尋求更好的未來。在當時人少沒有國家、疆土觀念的世界裏大家都是移民。等到人類繁殖一多,為了保護本族部落的資源開始有了疆界意識,排斥外來異族。這都是生存的自然法則。


“濕背者”和“紙兒子”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千辛萬苦偷渡來美,而美國人為了捍衛自我資源排擠非法移民,發生衝突是必然。但從曆史的角度來看,控製人口流動的確是件困難的事。或許十八年後風水輪流轉,美國出現大衰退,墨西哥奮發圖強,數以萬計的美國非法移民大量湧入墨西哥,美國人變成人見人打的“北下蝗蟲”,這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到那時,不知道現在那些舞著正義旗幟的華裔良民們是否會見風轉舵,千方百計地想法子當墨西哥良民,高呼 Viva la Mexi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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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盆籽 回複 悄悄話 飲水思源,正是華人前輩的勤奮,堅強,才有這些後來的 model minor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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