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晚風

深是深秋的深,秋是深秋的秋,晚是晚飯的晚,風是聞香下馬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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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涼薄的世界裏深情地活著

(2016-11-26 06:02:25) 下一個

在涼薄的世界裏深情地活著

作者:麥子

在涼薄的世界裏深情地活著

她是我同學,他是她的老領導。他退休好多年了,愛喝點酒,她有時就叫上我陪他一起喝點。有時是我們仨,有時她也叫上她妹。

後來他和老伴去北京兒子那了。但隻要他回來,我們就一定得聚。

上周,她告訴我,他回哈了,這次回來說是補交黨費。本來說好了周末聚,可周末我感冒。她說,電話裏聽,他好像也不大舒服。

周一,我對她說,你問問他,今晚行不?周一那天恰逢她履新,組織部門談話還有各種交接,忙。她抽空打電話給他,發現他口齒不大清楚。她讓她妹趕緊去他家看看。她妹隻知道小區,不知道具體哪個樓。妹打他電話,不接,再打,再打,終於接了,他好像很難受,妹說,你快下樓,我領你去醫院。過了好半天,他才出來。妹看他有些晃,忙去扶他,他竟有些軟。妹心裏感覺不好。一路上她不停地和他說話,他也不大理她。妹隻聽清了他說的一句:不好意思呀,麻煩你了。

到了醫院,他癱軟的竟沒法下車。妹去叫人扶他,他的腿已經不好使了,妹取輪椅,他從輪椅上滑了下來。搶救室裏,醫生說,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我和她趕到醫院,搶救還在進行,可心電圖已經是一條直線。喊他,沒有回應,像睡著了一樣。應該是心髒的問題。醫生建議停止搶救,可我們不是他的親屬,不能做這個決定。關鍵是,這時我們找不到他的家人。護士說,再不穿衣服,人就硬了。她發動所有關係找他兒子。終於找到了,妹去買衣服。人必須從搶救室搬走,有人建議先放到醫院太平間。他兒子半夜才能趕到。

在醫院地下室的太平間,我們幾個陪他,等他兒子。燈光慘白清冷,我們沒有一點害怕。以前,他最願意和我們幾個喝酒,沒想到他人生的最後一程竟是我們幾個女子陪他。如果不發生這個意外,我們幾個這時應該在喝酒吧,不能想象。

我很佩服她和她妹,搶救,處理後事……這姐倆代行了一切家屬的責任,旋風一樣跑前跑後。他有這樣的朋友,足以欣慰吧。

他是我認識的男人中,極磊落的一個。她說,她剛上班時,不懂事,他沒少剋她。她也沒少和他打。她說,回想起來,他那時很好地保護了年輕人的熱情和單純,既沒有教她變得世故油滑厚黑,又教她迅速成長和成熟起來。她說,正是因為他打的底吧,她才在以後的路上走得特別端正和穩健。她,是他盤出來的一塊好玉。

他讓我欽佩的,是他對他妻子的態度。他妻子的父親原來是老省長,文革時受到迫害,他妻子在精神上受到打擊,後來越發嚴重,以致精神失常。據說,他領妻子去看病,醫生說這個病人必須得留院治療,可他看了精神病院裏那些呲牙咧嘴、大呼小號的病人,斷然把妻子領回了家,這一領就是30多年。他平時像對待正常人一樣和妻子聊天,領她散步,一粥一飯間,幾十年過去了,妻子的病情控製得很好,外人幾乎看不出她有問題。妻子當初發病時,他們的兒子很小,兒子幾乎是他一個人帶大的。他曾經很甜蜜地回憶,那時,一到周末他就領妻子和兒子去太陽島和江邊,一玩玩一天。兒子上學後,他要早早起來準備早飯,還要給兒子和妻子準備好午飯,送兒子上學後,他再去上班。

兒子考上了名校,畢業留在北京。他在退休後,幾乎每年都領著妻子去旅行,有好幾次他上廁所的時候,妻子就跑丟了,最絕望的一次,他找了好幾天才找到。我說:你對妻子30多年都這麽好,真是太難得了。他說:已經習慣了這樣。不管她怎麽鬧,我看著她從來沒煩過,我就一點沒膈應過她。他經常說到妻子年輕時的種種美好,人家也是大家閨秀呢,能看上我多不容易。

兒子曾對他說過:爸,你這麽多年也太不容易了。你要是想開始新生活,我就讓我媽跟著我。你放心,我肯定能把我媽照顧好。他斷然拒絕了。我知道,妻子病重的時候,他不能白天領她出來散步,因為她會鬧,他們隻能半夜出來,以致他養成了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的習慣。有一年他在外出時摔倒了,那時他的身體就顯現出某種症狀,我們對他說,你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可能是哪出問題了。他說:我的身體我最了解,檢查出來,又能怎麽樣?我去醫院,醫生就得讓我住院。我要住院,老伴怎麽辦?交給兒子?兒子那麽忙,我可不想再給他添亂了。我們再勸他,他說,我已經找到了和疾病和諧相處的辦法,你們不用擔心。

據說,他這次去醫院前,在那麽難受的情況下,還為妻子準備了吃的才走。

我問他兒子,你媽知道了嗎?他說:我媽的反應很平靜,沒哭,也沒鬧。

我們都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伴。他最不願意的就是麻煩兒子——這最後一程,他也是自己去的醫院,真的是盡他最大的努力少麻煩兒子了。

前幾年,兒子在北京郊區給他買了個別墅,還有塊地讓他種。他剛到北京時,我微信問候他,我們之間有過這樣的對話。他說:落地窗前,正午日軟。南山孤矗,藍天悠遠。我說:再見不易,微信聯係。隔屏相望,在山那邊——我當時指的山是他上文說的南山。他回:一盞咖啡,一絲念閃,一眼望去,一縷雲煙。

如今再看這段對話,竟有某種冥冥中的預感。不能相信,他如今真的已經到山的那一邊,化作一縷雲煙。這段對話中,能看出他的孤獨和寂寞。

她對我說,這次回來,是她接的機。一下飛機,他說:這次回來,就想說話,找人喝酒。

他走的那天夜裏,我翻看他所有的博客、微博和微信,他的博客上,他寫了好幾百首詩,他寫雪,寫月,寫窗前的樹,還有他對少年的回憶……我能想象,這些詩都是他在夜深人靜時的喁喁低語,他波瀾壯闊的內心曾經翻騰著怎樣的激情和柔情!在那個詩的世界裏,他天馬行空,意象叢生,他是精神世界裏以夢為馬的騎士。這些詩有誰看過,有誰知道,現在看都不重要了,那是他少為人知的心聲,是他在這個涼薄的世界裏,與自然和自己進行的最深情的對話。

我們三個女人,在寒冷的深夜,陪他最後一程。如果他在天有知,是不是能感覺到一分溫暖?但願。

讓我感動和慚愧的是,他在我的每一篇博文下麵都很用心地寫下評語。他給我的最後一篇評語是寫於周五18日,是他走的前3天!見到他兒子時,兒子問我:是麥子嗎?我知道爸爸在北京的時候,每周都要給你的博文寫評語。

我知道,我的博文寫的並不好,很多都是急就章,很粗糙。但他是我最忠實的讀者,沒有之一。他也許猜到我哪一天會寫他,但他可能沒猜到,我會用這樣的方式寫他,而他卻永遠看不到了。以後,我的博文下麵再也不會有他的評語。這是我們倆個人的遺憾。

泰戈爾說“生命如橫越大海,我們都相聚在這小船上,死時,我們就到了生命的岸。”我們有幸在這條小船上相遇,用文字相互溫暖和呼應過,那是我們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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