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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人的精神是什麽?

(2020-09-12 12:13:29) 下一個

  北大精神是什麽?常有人提起,自己有時偶爾也會自問。

  沒有什麽北大精神。

  隻有北大人的精神。

  北大是中國曆史最悠久的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一百一十五年來,從前清到民國,從日偽到人民共和國,一直在風口浪尖上。曆代掌權的政治勢力,都想讓它烙上自己的意誌印跡,事實上也成功地烙上了。北大圖書館珍藏的那些曆代報紙合訂本,隨手翻看,就可以知道哪些是政客強暴的訓誡,哪些是學校當局自己獻媚的逢迎。在一個獨立辦學曆史缺如的中國,北大談精神的魅力,自欺,更欺人!

但北大人卻是有精神的。

離開北大三十多年了,不管當年是在中國沉悶壓抑的黨政府衙,還是後來在光怪陸離的美國新大陸,總可以聽到、遇見棱角分明的北大人,逆境中脫穎而出,各領風騷。更奇怪的是,素來離群索居、獨往獨來的我,竟引以為豪,會向人誇耀說:這是我們北大的!

  這是因為北大人自有心靈可以相互激蕩的道統。這個道統,與校政、校訓、校風無關,隻與在北大的求學經曆有關。

  當年改革開放,高考恢複,北大如眾星捧月,以最高學府之盛名,讓天下之青年才俊,盡入彀中。

  七九年秋,在北大上的第一堂課,是侯學超老師的現代漢語。隻見他手持當日黨的喉舌人民日報,從頭版開始,逐版挑病句;再從皺巴巴的藍色中山服口袋裏,掏出粉筆,龍飛鳳舞,把語法不通之句,一一大寫在黑板上。更驚愕的是何九盈老師,古代漢語課上,把人們心目中的最權威的王力主編的教科書中的古文注釋,旁征博引,逐條批駁更正。這對一個被與生俱來權威政治訓誡到十八歲的青年,太震撼了!

  權威,從此分崩離析。

  當時並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文化鉗製前曾有北大老校長胡適說過這樣的話:

  “從前禪宗和尚曾說,‘菩提達摩東來,隻要尋一個不受人惑的人。’我這裏千言萬語,也隻是要教人一個不受人惑的方法。被孔丘、朱熹牽著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馬克思、列寧、斯大林牽著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漢。我自己決不想牽著誰的鼻子走。我隻希望盡我的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們學一點防身的本領,努力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

  五十年代初,高校徹底拆散重組,目的就是要思想意識一元化。無窮無盡的政治運動,無所不用其極的整肅,就是為了要牽著知識分子的鼻子走!堂堂北大,被“脫褲子、“洗澡”、割尾巴,黃鍾毀棄,瓦缶齊鳴。引以為豪的未名湖、博雅塔、圖書館,被諧謔為“一塔湖圖”(一塌糊塗),湖光塔影失色,魑魅魍魎橫行。

  所幸我們上學時,雖竹帛煙銷帝業虛,但號稱亞洲大學第一,藏書僅次於北圖的北大圖書館,聖賢書尚安然無恙,那扉葉上的圖書借還記錄上,胡適之、周樹人的簽名,遺墨依然熠爍奪目先賢校友,但開風氣不為師,讓我們這些弟子後學,有幸穿越文化廢墟,與他們意念交匯,徉北大精神之故園。荒漠甘泉,潤物無聲。

  胡適雲:身行萬裏半天下,眼高四海空無人”,這不正是以天之驕子自負之北大人的寫照嗎?隻要在北大讀書生活幾年,畢業後達與不達,都會時時流露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

  二十多年前,我在美國偶遇三三級校友吳相湘。國立北京大學時代的老校友,北大情結很重,九四年成立美國中西部北大校友會時,老人當時八十多歲,扶杖出席,精神矍鑠。湘老身為胡適學生,當年追隨傅斯年到台灣,按北大複製了台灣大學。沒幾年,北大人老毛病就犯了,同國民黨的思想鉗製衝突起來,被開除黨籍、公職,逐出校園,流落南洋。七十年代他來美給三個留學兒女照看孫輩,後來住進了美國政府補貼的老人公寓。自述:“我為頂天立地做人,不惜辭卸一般人認為有‘名’的台大、有‘利’的南大教職。不僅沒有窮途潦倒,反而由於自由之身,精神愉快,專心研究撰述,實現素誌。這是俯仰絕不由人的莫大收獲。”

  他告訴我一件軼事:抗戰時國民參政會中的北大校友傅斯年及他的湖南老鄉左舜生,在延安窯洞與當年的北大學圖書佐理員潤之夜話。毛澤東對故人吐露肺腑之言:蔣介石總以為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老子不信邪,偏要出兩個太陽給他看看!湘老感歎:一個圖書館打雜的小夥計,都被北大熏陶得如此了得!

  台灣中研院李孝悌說,吳相湘是個有狂傲霸氣的人,是少數李永熾李敖在台大敬重的師長。罵遍台灣的李敖,為什麽獨尊吳相湘湘老解釋說,李敖父親是北大畢業的,他自己又同胡適是忘年之交,當年瞧不起黨化的台大,索性退學回家自學。他自認是北大傳人,同我自然是氣味相投,青睞有加。李重踏闊別五十六年的故土,神州文化之旅的第一場演講就選在北京大學,後又把幼子送到北大讀書,可見北大人之血脈傳承。

  其實,今天的北京大學,一九五二年的高校院係調整時,並入了清華、燕京、輔仁的法、文、理科院係,鳩占鵲,遷至美麗的燕園。抗戰八年,亦曾同清華、南開,合並為西南聯大。當年的老清華,與後來的新北大,人文上是一脈相承的。

  一九二九年,清華大學陳寅恪為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王國維所撰寫的《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有這樣的話:士之讀書治學,蓋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表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正是北大人之精神,傳承之道統嗎?

  當年在校園裏,常有師長說:寧可誌大才疏,也不要目光短淺!三十年過去,北大人居陋巷而不墜青雲之誌,雖老冉冉將至尚一事無成,卻仍養浩然之氣者,大有人在焉。其實,很多事不是無能為之,而是不屑為之,隻因有礙精神之獨立,思想之自由之追求也。這種風度,或叫氣質,或叫風骨,或叫精神。是故,北大人既有少年輕薄,浪得浮名的胡適之(五四海歸時隻是博士候選人,博士學位是十年後補的);更有榮辱不驚、大器晚成的張益唐。吾道不孤也。

  青年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寫道:“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裏,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這似乎為進入新社會熱愛自由的北大人,開辟了一個精神樂園。可是,翻閱老教授季羨林文革人妖顛倒的回憶錄,或我班同學王友琴對北大師生反右、文革橫死的調查,隨處可見北大人為這種獨立自由精神付出的生命代價。八九風波後,新生曾被勒令先去軍校改造一年,可見被忌憚之深。這種蒙難,不僅僅是北大人的損失,也是馬克思不想看到的失樂園。難怪他當年已感歎: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嗚呼!

  北大作為校方機構,從五十年代的“思想改造”、“拔白旗”、“反右”,六十年代“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七十年代“批林批孔”“梁效”、商山四皓,到現今的“北大第八次校友會重慶大會”、“北大激動傳閱總書記回信,連夜召開三次學習貫徹回信精神座談會”三媽叫獸”、高歌“父母生下你我是化學過程的結果”的“鳳兮鳳兮,何德之衰”校長,同北大人的這種“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道統,豈止是漸行漸遠,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以黨務官衙的權術來辦學,卻癔想 創建世界一流大,猶如誇夫追日。今天的北大,除了最高學府的曆史招牌帶來的生源優勢,在世界高校之林,別無特長。論設施,離我家幾裏之外的一所美國出色的社區高中,幾十年前就有奧林匹克比賽標準的室內遊泳池;論學術,離我家幾十裏之外的芝加哥大學,比北大年長不了幾歲(北大1898年建校,芝大1890年),卻出了八十七位諾貝爾獎得主。在全球化的今天,如果說北大還有的可以稱道的,那是從它那裏出來的北大人。多年來,按大學畢業生獲得美國博士學位的數量排名,北大一直名列前茅。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自由女神火炬下的北美新大陸,“鬱鬱乎文哉,吾從周”,成為海外北大人最多的聚居地,發生著許多北大人的故事。

  今年夏天,北大校友接受清華校友的挑戰,首次組隊參加芝加哥龍舟賽。

  據說,賽艇比賽似乎是世界一流大學的標誌。美洲有哈佛、耶魯對抗賽;歐洲有劍橋、牛津對抗賽;中國的北大、清華,也曾對抗賽十年。但不似人家各有千秋,而是北大敗北居多。聲稱欲持續百年的北大清華賽艇對抗賽,近兩年無疾而終。

  在美國芝加哥清華校友中,陶醉往昔風光的,大有人在。他們組織起了龍舟隊,在芝加哥稱雄多年,三番五次邀北大下水切磋。

  這次,北大校友會送出了英雄帖:“尊敬的會長並清華龍舟隊及清華諸位學友,你們好!承蒙邀請,我們十分興奮有機會與你們一起參加本周六的芝加哥龍舟賽。聽組委會介紹,你隊力請與我隊首輪對決,我隊聞訊後上上下下摩拳擦槳,決心全力應對!我們了解到貴隊過去有著驕人的戰績,光是為準備這次比賽就訓練了三次以上。我隊是第一次下水,雖是首戰,誌在必奪!水上見!”  

  七月初美國國慶節周末,從無劃龍舟經驗,從七九到零七級的三十多位北大校友,為了迎接清華校友會的挑戰,不顧天氣的炎熱,租了一輛大巴士,到鄰州愛荷華鄉下參加當地龍舟賽,進行實戰訓練。

  七月中,陽光燦爛,兩校要在芝加哥市中心的運河上,一決雄雌了。

  船到中流,啟動慢了的我們北大龍舟,落後一截,岸邊傳來北大加油的惶急焦慮的喊聲,船上不知誰高喊北大——,一、二!一、二!,大家齊聲獅吼,船槳狂舞,劈波斬浪,竟然後來居上,率先衝到終點奪旗,壓倒了清華。

  芝加哥河畔,笑容滿麵的龍舟隊員,上岸與歡聲雀躍的助威校友們,激情會師,擊掌相慶!我們槳手隊員裏,有年過半百,心髒動過手術的醫生;有二十出頭,十五歲就跳級進入北大的奧數金牌小姑娘;更多的是平時學校、公司裏忙碌不堪的白麵書生。

  有位老清華校友,安慰完他們齊整精壯卻沮喪失落的龍舟隊員,走過來上下打量我們參差不齊,長幼相差幾近三十歲的隊員,覺得不可思議,訕訕地說,你們北大人,牛!這回又可以驕傲了!”

  我不禁莞爾一笑。北大人不是被人說,總是覺得自己是天皇老子,天下第一嗎?這回贏清華,還真靠的就是這股舍我其誰的霸氣

  八月初,四五十歲的師姐師哥帶來了佳肴美酒,二三十歲的師妹師弟給女主人帶來了玫瑰鮮花,四十多校友,共聚我家,把酒花園,共慶龍舟隊的壯舉;在二樓大娛樂室裏,打台球,唱卡拉OK聊天,玩遊戲。從黃昏,到淩晨,時間轉瞬流逝。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在這間大屋高挑華燈下,歡聲笑語、人影婆娑,可以是這麽美,這麽溫馨!我們喝掉了一打法國葡萄酒,無數瓶啤酒。仲夏的芝加哥,子夜是那麽清涼,庭院路燈樹影下,校友們告別,竟是那麽依依不舍。第二天醒來,手機上都是校友們沉浸昨晚聚會的留言,互道“GO BEIDA”“GO BEIDA”

  我看到了薪火相傳。

  我們是陶醉於戰勝清華,給母校雪恥嗎?不,是陶醉於北大人的精神!

  我們相濡以沫,江湖兩忘。我欣慰北大人的現在,更憧憬他們的未來。

 

2013818
美國芝加哥西郊橡溪
為北大畢業三十周年而作

八零年春,中文係係主任季鎮淮教授在未名湖畔給我們七九級文學專業講課(取自同學攝影)

 

物是人非,湖光塔影依舊(取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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