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蓋好的第二年, 1968, 就有了我, 屬猴. 三個月大的時候, 屁屁後骨上長了痔瘡, 手術被割, 恰似猴子丟了尾巴的印記, 媽媽這時又說了, 尾巴就是房後的那塊土疙瘩. 那年姐十歲, 沒有留下照片, 不知十歲的她會是什麽模樣. 接著在房子的東邊加蓋兩間廚房, 一般夏天使用. 裏麵一口大鍋, 借風箱催火, 呼啦呼啦地很帶勁. 上高中期間, 修改成三間住房, 父親打算在這裏給俺娶媳婦的. 房子雖為新蓋, 但質量遠不如北屋, 現在某些椽木已經彎曲走形. 東房門前有顆杏樹, 花開的季節勝過吃杏的味道. 最喜見的是夜裏看母驢下仔, 一落地就會跑, 比人強多了. 白天母驢被繩子拴在南牆邊的桐樹上, 看著滿院飛跑的驢仔, 似乎也不擔心驢仔磕著碰著, 有時候嘴對嘴蹭幾下, 不會說人話, 卻很有人情味.
驢住南邊兩間, 緊挨著大門樓, 比較簡陋. 父親經常起夜給牲口添草加料, 跟牲口打了一輩子交道, 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圈滿的時候, 俺有時幫父親一鍬一鍬把驢糞扔出來, 再用平車拉到地裏去, 作為肥料的補充, 不過驢拉的糞還得讓驢來送. 肥料很貴, 有時候打出來的糧食還不夠肥料錢. 西側有雞窩和豬圈. 每天早上我就去拉開雞窩的小門, 樂著看一隻接一隻撲哧撲哧地飛出, 去搶地上的玉米粒. 一次發現幾隻雞飛出來脖子上帶著血, 給黃鼠狼咬了, 很可憐. 狗年終於來了, 過去的一年了裏還好沒有遇到黃鼠狼. 雞窩上邊有三個小窩, 是給雞下蛋用的, 也給母雞孵小雞用. 剛出來的時候, 毛茸茸的, 是雞一生最難忘的童年. 雞窩前有顆棗樹, 葫蘆棗, 往往沒等熟就吃光了, 也沒記住棗花的顏色. 豬長得很慢, 有自己的飼料, 也吃人吃剩下的, 也吃變味的東西, 對豬有點不公, 不過那時候物質不豐富, 人也吃發黴的饃, 摳一摳黑點點, 蒸一蒸繼續吃. 還有一口地窖, 是原始的冰箱, 很小的我坐在籮筐裏被放下去, 下來的紅薯我當炮彈一一擺放整齊, 又被籮筐吊上來, 再用布甩子打落身上的塵土.
弟弟三歲了, 頭頂上跟我小時候一樣也紮起一個小喜鵲. 我下邊本有個小妹妹, 赤腳醫生打針的時候, 我湊上前隻看了一眼, 之後什麽也沒有了, 否則家裏又多了一位藝術家. 驢房又被改造成人住的地方, 變成了三間. 父親, 弟弟還小, 不至於這著急吧?驢房西挪靠著新建的南房, 也跟著改善了居住條件, 畢竟是家裏的成員, 隻是不會說話, 何況地裏的農活離了她玩不轉.
大門樓在東南一角, 炎日裏, 曾在下麵跟父親一起鋸木, 也是跟父親最精誠的一次合作, 完後就蹲在這吃洋柿子幹麵, 有涼爽的鳳吹著. 飯裏夾一些鹹菜絲, 土語hancai. 自打有了我, 媽媽就開始自己醃製芥菜疙瘩, 那甕老水被反複使用了整整半個世紀, 形成了其獨特的醇厚風味, 記載著我在家的那些田園歲月, 也數著我不在家的日日夜夜
1992年7月7日, 我走出小巷深處的那道大門, 扛起金箍棒, 去尋遠方, 那時不懂什麽是詩. 我對家最後的記憶從此被定格在那一刻. 不料想, 僅隔3年, 父親也從那道門走了出去, 去了小窪的嶺上, 所有的快樂都從篩子眼漏了下去, 剩下的就是這九間半房子, 25年後的今天, 也跟我一樣, 老了.
睹物, 房子老了, 我也老了
思人, 父親走的也太早了點, 才58歲
父親這一生愛抽煙, 發黴的也不放過, 愛喝酒可惜沒有酒量. 養過蜂, 兒時常跟他一起坐三節半火車上中條山, 那是多麽甜蜜的事業. 在他走之前, 院裏所剩的最後一窩蜂, 似乎早已有預感, 也早早離去, 可是為主人去構築流蜜的天堂?販過牲口, 失聯月餘, 把媽和姐急得坐在炕上一動不動直掉淚, 村裏人都趕來安慰, 終於得信父親平安, 全家齊聚火車站等候, 他走出檢票口的那一刻, 我記得, 回家真好. 當過生產隊長, 得罪許多人, 打井的時候還弄丟了半個拇指, 吃飯的時候就用剩下的半截在碗裏劃拉, 就這還練成了酒席上的一把好手, 我跟著也能蹭點麻榨肉. 也沒問過父親一生中最喜歡什麽, 作為飼養員, 他跟隊裏的牛馬倒是處了一輩子, 我陪著他睡覺, 他給我烤幹幹饃. 他給供銷社趕大馬車, 到縣城來回要走120裏路, 花一天時間掙一元人民幣, 吃不起路上一毛錢的茶, 就到路邊的水渠裏捧一口水. 雖然苦, 仍然喜歡趕大車, 也許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所以我想起甩起馬鞭啪啪響的青鬆嶺了, 咋看咋像村裏南嶺上貌似公雞的千年古柏
父親本不是這個村裏的人, 原來的家在東邊九裏之外的鳳凰垣. 爺爺為了二申(6斤)麥子代替富人去給日軍占領下的南同蒲鐵路巡夜, 不幸摔傷了腿, 兩年後不治而亡, 跟戲裏唱的一樣, 爺爺是用席子卷的. 為生活所迫, 奶奶改嫁, 大爹留村, 大姑二姑嫁人, 其餘的三個孩子都送了人. 父親先是送老舅家, 老妗不悅, 後被轉送現在這個村的一家地主, 給人頂了門, 那年8歲, 換取一鬥高粱, 兩鬥穀子. 一頭牛犢都不隻這價, 多便宜啊. 過年的時候, 奶奶想起孩子, 拉著9歲的大爹來村卻不得一見. 畢竟不是親生骨肉, 父親吃飯沒有上過人家的大熱炕, 總是一個人蹲在鍋頭邊, 漸漸長大的父親, 想娘的時候自己也是說走就走. 在村裏讀了兩年高小, 高小是被拆的裴家宗廟(我小學從三年級在那裏讀完), 珠算是跟同齡學伴廟裏給師傅陪夜時在被窩裏打著手電偷學的, 師傅那時候架子大, 絕技不可輕易示人. 大運動開始後, 地主一家逃走, 父親停學, 被農會送回奶奶那裏, 後嫁的老頭不要, 就去了老舅家學會了殺豬, 又被老妗發現, 鬧得雞犬不寧;大運動結束後, 地主一家返回, 父親又被送回, 半工半讀, 早上天冷上學,午後溫暖拾柴, 拾不夠挨過打, 被打的順著褲腿流血, 一口氣跑了九裏地, 可那裏早已不是家. 後來參加夜晚識字班, 能寫一筆歪歪字, 字寫的就如同拾撿的柴火, 從此完成一生所學. 不知怎麽風餐露宿熬到20歲, 終於娶親成家了, 不久地主家的老婆也意外添了一女, 從此就開始在雞蛋裏挑骨頭了, 這也不是, 那也不是, 事情越鬧越大, 後經本縣住村工作隊的調解無效後, 斷絕了關係搬出, 也就有了村外頭的房子, 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在這房子裏, 我們既能叫爹又能喚媽, 多好啊
叫爹就想起老房子
想起老房子就想回家
不管是不是雨裏的深山
大包小包
裝得滿滿
回家, 回家
喚媽就想起老房子
想起老房子就想過年
不管是不是雪中的炊煙
架好馬車
揚起馬鞭
過年 過年
看看全家福, 多美, 除了美男子就是美女, 卻沒有你
大團圓的桌上, 多美, 一道道菜, 一幅幅畫, 卻獨獨沒有你
沒有你的日子裏
雨多, 來了就不想走
院裏的那棵桐樹已經長大
枝頭可探房頂的瓦片
沒有你的日子裏
牛房改機器磨麵了
再也看不到驢在地上打滾撓癢
西邊的牆, 成了綠色菜園
沒有你的日子裏
那個炕還燒著
卻再也聽不到熟睡中的鼾聲了
睜開眼, 也不見清早的那支煙
沒有你的日子裏
去小窪的路變成了橋
地裏都種了柏樹
今天, 我又欠下你在那邊的錢
沒有你的日子裏
就媽一人拾掇地裏漏水的洞
過年的夜長, 托個夢吧
回家來看看
始筆於2018年大年初四夜, 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