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喜歡轉周一的梗。這表示他們的周一並不忙,忙起來是沒有時間轉段子的。同時也表示周一並不令他們討厭,因為有段子看是輕鬆愉快的。
有那麽兩三年,我挺喜歡周一。一旦上班,就可以歇歇。對很多清閑的工種來說,上班意味著刷刷朋友圈,看看股票,喝喝茶,甚至鬥鬥地主。
很多人放假比上班累。隻要上班,就起居定時,飲食有節,連上廁所都規律。一旦放假,生活就紊亂了,熬夜打遊戲,睡到中午醒,胡吃海塞鬧肚子,奉陪各種應酬。
如果你工作日去公園、咖啡館逛逛,就會發現,很多人的生活並不像傳說的那麽蹙迫。同樣在北上廣深,有人很忙,有人很閑。這種差別,選擇起了很大作用。我有個同門,上學時每年考各種證:證券從業資格、期貨從業資格、注冊會計師、特許金融分析師。後來果然,幹了審計,每天十點後才下班。
以為人生的壓力來自工作,是很大的誤解。毋寧說壓力來自稟賦、三觀和所處環境的衝突。稟賦是不易改變的,三觀是稟賦和環境共同塑造的,環境的改變則相對容易。雖然移民這種大環境的改變挺難,但搬家、改行,以及選擇交往對象這些小環境的調整則不難。一個人在毫無存款的情況下,突然選擇去擁有一套三百萬的房子,並根據房貸確定每個月的任務量,然後覺得壓力是工作給的,這就糊塗了。
人並不是在逼迫下才可以激發出動力。用智和用力是不同的。用智的工作,壓力逼迫隻會令結果更糟糕。人的很多煩惱源自不肯承認自己的平庸,以為有壓力就有動力,在壓力的逼迫下就可以達到期望值。既然期望沒達到,他就以為是逼迫不夠,工作中百分之九十的壓力都是這樣產生的。實際上,給一匹馬再大的壓力也跑不過高鐵。
“認識到自己的平庸”和平庸是兩碼事。前者甚至是美德。“三人行必有我師”,看到別人的長處,其實就是認識自己的平庸。它和“認識自己的天分”也不矛盾。二者統一於對自身的了解。任何人總是兼有所短和所長。當一個人肯正視自身所短的時候,就不會傻嗬嗬地采取簡單粗暴的方式逼迫自己,轉而會尋求可能的路徑和調整相應的期望。
假如一個人不了解自己視力差,他可能期望成為射擊手。越來越清楚自身的局限之後,就會換個更加適合自己的領域。但不智慧的人,僅僅因為從小看過動畫片,崇拜其中的神槍手,就立誌要走這條道路。他總是提醒自己“不忘初心”,追求夢想。但他其實不明白什麽是初心。如果仔細去分辨幼年對神槍手的崇拜,就會發現來自神槍手受很多漂亮姑娘的追求。
總拿夢想刺激自己的人,很可能缺乏自知。夢想和欲望之間的界限過於黯淡,必須經由對自身和萬物的理解才能辨明。夢想是塊遮羞布。很多羞於啟齒的東西,拿夢想妝扮一下再示人就體麵多了。但不自欺很難。清醒的人應如是思量:“我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並沒有過人之處,我從事的工作也談不上崇高。哪天我死了,地鐵依然會按時發車,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我的勞作,對世界沒有重大意義,我重視它,隻是為了讓自己保持熱情。”
若不如此提醒,人就會漸漸把自己看得很重,越來越認為自己的工作無比重要。但在別人眼裏,你的工作可能隻是鬧著玩。我畢業那年,有家煙草局去學校招人,年薪二十萬,招會打籃球、唱歌、演講的。他們並不需要你懂經營管理,隻需要你在爬山比賽、足球籃球賽和各種晚會上拿獎。從事那種工作的人,和做資產定價的人,對工作的理解怎麽可能一致呢。
正事有時候不是正事。鬧著玩有時候是很大的正事。領導腦子一熱,有個想法,大家轟轟烈烈幹了半年,累得吭吭哧哧,發現賺不到錢,就撤了。正事就變成了鬧著玩。平時鬧著玩,偶然賺了錢,領導說這個好,應該認真做,就變成了正事。
用錢去衡量工作的意義,就很容易陷入這種循環。思考力欠缺的人,除了掙錢多少,很難再想出別的尺度評價工作的意義。在庸俗的思路下,隻要賺錢,狗屁都是戰略;隻要不賺錢,戰略都是狗屁。
錢穆在談到魏晉南北朝的僧侶時,說他們屬於貴族階級。理由是他們吃供養,不工作。吃供養的僧人,哪怕吃得再差,也要當貴族看。這個想法很有見地,它隱含的前提是:人,而不是錢,是萬物的尺度。
收入對工作來講,是十分次要的。工作最重要的意義,是安排人一生的時間。就像選擇枕頭中的填充物,人通過工作,選擇自己一生有多少光陰在何等環境下以何事為內容來度過。如同打遊戲要設定角色和規則,工作設定了常人生命中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如果缺乏必要的設定,生活將陷入巨大的混亂和恐惶。
想象一下小孩為什麽需要上輔導班,就能明白大人為什麽需要工作。我小時候,根本沒聽說過輔導班。今天上輔導班成了天經地義的事。輔導班的真正意義是什麽呢?是安頓好小孩的時間,把大人解放出來。
成人工作的意義與此類似。大蕭條時,政府往往找兩撥人,一撥蓋樓,一撥拆樓,失業率就降低了,避免了社會動蕩。如果不拿工作來限製住盛年人的雄心,不拿挫敗來磨平他的棱角,他無處發泄的血氣就勢必轉移到別的事情上。
常人缺乏自律。一旦可以自由選擇,他一定會把自己引向很糟糕的地方。小孩如果可以自主選擇上學或去遊樂場,沒人會選擇上學。上學的回報在遠期,去遊樂場的回報在近期。平素很少吃自助餐的人,突然麵對山珍海味的自助,鮮少有人不吃到過度。一旦過度,就傷害了脾胃。但脾胃的痛苦是滯後的,而口腹之欲是當前的,常人缺乏遠見,總會犧牲長遠來滿足當下。
因此,必須有外在的約束來限製他,才能令社會有序。哪怕早起給一個人帶來很大痛苦,但一想到生活和房貸沒有著落,他就會在第三次鬧鍾響起時努力鑽出被窩。這正是和天生的怠惰相抗衡的素質。人的生存,必須激發這種素質,否則生命就灰暗呆板。隻是自律的人是主動激發,不自律的人是在環境逼迫下激發。
每月到手的收入隻是假象,它遠非工作的根本意義。收入並不值得人將生命傾注其上。到底什麽是正事,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沒辦法想清楚。但不要緊,無論能否想清楚,任何工作都有助於將生活導入有序。
一個上班族在綠燈亮起的刹那,搶先衝過馬路隻為擠上早一班地鐵的時候,他作為活生生的人的能動性就發揮出來了。在地鐵上覷準要下車的人並搶到座位是十分有成就感的。並不是他的肉體渴望坐五分鍾,而是他的精神渴望適時投入戰鬥,然後才能對自身存在的意義有所肯定。
馬克思晚年在《哥達綱領批判》裏寫:“迫使人們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
這句話有個狀語:“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其實,即便不從社會發展階段上看,單從人的發展階段上看,也一樣如此。當人發現了生命的空虛無聊,必須通過創造來對抗強大的生命空虛之時,勞動就會變成第一需要。而收入,隻是在發揮稟賦和創造的過程中順帶解決的。
創造的本質,是基於萬事萬物已為自己所知的規則,去探尋更加隱蔽的規則。正如去陌生的地方要從熟悉的地方出發,要發現更加隱蔽的規則,必須對現成的規則十分熟稔並遵循之。這種熟稔和遵循正是自律。一個能創造的人,也許在生活作風上不檢點,但在他有所創造的領域,一定是高度自律的。對富有創造力和自律精神的人而言,工作不是束縛,是天生的衝動令他不得不如此。
創造對人有極大的吸引力。它是讓人擺脫終極束縛的唯一途轍。人的肉體無時無刻不麵臨生老病死的憂患,唯有將精力傾注於創造,才可以忘掉憂患,從生老病死的有限有窮中解脫。杜甫漂泊在湘江的小船上吟出“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時候,他的生命便被永遠融鑄,從而擺脫了肉身的壽限達於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