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封來自現時的信,
暮年的你收,
你是否善待了自己?報答了自己這輩子的不易?
--- 紫嫣淡染
很久以前,春暖花開時節,我在法國東部城市-斯特拉斯堡,開始了一段留學生活。
這是一座多彩的城市,小巷子裏,家家戶戶的窗前和門口鋪滿,爬滿了色彩豔麗的花兒,黃的,紫的,藍的和白的,使令人愉悅的童話氣息撲麵而來。
踏在巷子裏的青石板上,遠處,教堂發出的“噹...噹...”,沉悶冗長的鍾聲飄向天際,近旁,鴿子們喉嚨裏的“咕嚕,咕嚕”叫聲,這一切,讓你感受到自己身在異鄉,像故事書裏的灰姑娘,卻沒有愛情在前方。
斯特拉斯堡街景
我住的公寓是在一個非常窄的小巷子裏,夜幕下,站在窗前,看到的不止是昏暗的路燈和寥寥行人,還有對麵樓窗子裏的畫麵,誰坐在沙發上看書,誰家的餐桌上了菜。
斯特拉斯堡窄窄的街道
這是一個四室一廳的公寓。 一共住了五個人,隻有我是女人,其它的都是男人。
二十多歲的白人在餐館打工;三十多歲的黑人住在我隔壁,兩間屋用木門隔開,每到有刺鼻的香水味兒飄過門縫,我便知道他要出門了;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白人攝影師,經常去巴黎接活兒,沒有固定收入。掙到錢了就狂吃,沒錢時就餓著。
三個老外和我各租一間臥室,客廳的門後邊的角落裏是今天的故事主角兒,國內南方某大城市來法的博士生,老沃。
他是一個黝黑瘦小的中年男人,一副老成持重的麵孔,怎麽也看不出是一介儒雅書生。很深皺紋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
他隻租了客廳的一個小角落,大抵是為了減少租金吧?公寓的客廳是大家每天看電視,活動的場所。
在小角落裏,他搭了一張低低的,窄窄的,翻身猛了便會滾到地上的小床,用繩子掛了一張床單和公共區域隔開來,就是他的小窩兒,沒有半點兒隱私。
他是全額獎學金,專業是關於心髒病理方麵的,每天都會把實驗用過的兔子拿回來做菜吃,有時還會送給我一隻。
夜色降臨時,他也會背著畫具,騎著單車到遊人多的大教堂廣場去給人家畫肖像掙錢。
在客廳沒有其他人的時候,老沃有時會當著我的麵,坐在小床上,掏出一把一把,皺巴巴的零錢,用手指鋪展開來,笑眯眯地抿著嘴角,小心翼翼地數著錢。
“多掙一法郎,離小青來法的日子就又近了一點兒,要有足夠的存款在賬上,才能申請團聚的”。他自言自語地叨叨著。
他口中的“小青”是他的妻子,一個溫婉的江南女子。據他說很漂亮,像詩人戴望舒筆下的丁香姑娘,是他的大學同學。
當初很多男生追她,唯有老沃冷冷的,因為自覺沒希望,可她偏偏看中了他,因為他的成熟穩重和睿智。
他確實是非常愛他的妻女,對著小床的那麵牆上,貼滿了她們的照片,還有錢夾子裏和鑰匙掛上也是妻子的照片。小青確實挺好看,是那種仙子般飄逸的江南美女,好像老沃和她不太般配,但我知道他們很恩愛。
自從我和老沃認識以後,“我家小青喜歡這個”,“小青也這麽對我說”,左一個“小青”,右一個“小青”的,讓我耳朵磨出了繭子,讓我真實地看到了南方男人愛妻是什麽樣子。
有一天,我的法語不熟練,請老沃陪我去市政府大廳辦理居留手續,回來的路上,我們邊走邊聊著。
在一個時裝店的櫥窗前,他突然停住了腳步,打量著玻璃櫥窗裏穿著時尚的木頭模特,幽幽地說,“小青最喜歡這個顏色和這種款式的了”。那是一襲白色連衣裙,領口鑲崁著銀色,優雅時尚。
“你睜大了眼睛看看,多少錢?”我也喜歡那套裙子,700法郎的標簽讓我放棄了“非分之想”。
老沃站在櫥窗前癡癡地望著,嘴裏混混吞吞地嘟囔著,隻聽懂了“小青”。大約站了十多分鍾,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一個大男人這樣,我頭一回看到。
兩天以後,那套白裙出現在了老沃的箱子上邊。我簡直不敢相信,老沃,這平時摳門得一塌糊塗的“老葛蘭台”,竟然舍得買這麽貴的裙子。
說心裏話,當時的留學生不像現在的年輕孩子們,花錢那麽瀟灑。那時大家都精打細算地對付生活。但是,老沃簡直省到家了。
他一周的蛋白質是做完實驗後的兔子肉,外加幾個雞蛋。吃的麵包也是超市裏最便宜,最沒營養的白方麵包,我半年下來,從未見過他換麵包的種類。
果醬和花生醬抹抹的三文治,鹹菜下白泡飯,陽春掛麵...
衣服也不常換洗,款式也老套,夏天在屋子裏和他說話是,我的目光總是停留在他身上那件從國內帶來的,舊的發黃還帶著破洞的白背心上。
還有更刺眼的,每每站在租房的客廳裏和他說話時,我的眼睛會忍不住打量他那搭起的小窄床,上麵一個白底藍條的床單已經舊的退了色不說,上邊還打著補丁。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老沃腳上那雙拖鞋,每隻鞋上麵都有一個鞋麵與鞋底的連接點斷開了,所以他走路很不靈光,一瘸一瘸的,打在木地板上,“呱嗒”“呱嗒”地響著,聲音一高一低,閉著眼睛都知道誰走過來了。
我曾經勸他,買雙拖鞋吧,那才幾個錢?
他總是笑笑不語。我知道,那是舍不得花錢。我告訴他,等放假回國時,一定會買雙拖鞋送給他,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
法國的秋天,是生蠔豐收的時節。超市裏賣生蠔是用小木箱裝著的。平時我也節省,但是,在我生日的時候,還是買了一箱回來。
那天,我感謝他幫著我辦理居留手續,還感謝他給我的兔肉,便請老沃一起吃。
我們倆在公用廚房裏沾著調料,喝著啤酒,邊吃邊聊。
他那天是第一次吃生蠔,可喜歡了,反複說“好吃!”。可能是喝了點酒,比平時話多了起來,聊起了他怎麽追到小青的,以及他正在請人做經濟擔保,把小青和女兒辦到法國來。
還有,他多年的努力,目前已經有資格申請團聚了。
她們母女倆來了,他將會租一間正式的臥室,不再住門後邊的角落了。他還計劃待小青來後,托人給小青在醫學院的實驗室找份技術員的工作。他已和教授說好,繼續留在大學裏做博士後。
“好日子要來嘍!”,老沃習慣性緊鎖的眉頭舒展了開來,竟小聲哼起了歌來。臉龐紅紅地,蕩漾著遐想的幸福,眯著的眼睛望著遠方,好像延伸到遠方的是妻女正走過來的身影。
初夏時節,法國三個半月漫長的暑期開始了。大學裏的教授,實驗室後勤人員都放假了。斯特拉斯堡也迎來了熙熙攘攘的遊人,老沃不需每天到學校實驗室做實驗了,可以掙大錢的時機來到了。
他開始每天帶著最簡單的果醬三文治和一瓶水,白天晚上都去斯特拉斯堡大教堂門口給遊人畫肖像。他三個半月沒有一天休息,下雨的時候會移到遮雨的地方繼續畫。
斯特拉斯堡
在法國,畫肖像並不是想去掙這份錢就可以掙的,要到區政府審批,指定你在哪兒畫就必須在哪兒畫。他的“地盤兒”就是那裏。
那個時代的留學生都很窮,把錢看到挺重的,但他比任何人都不放過任何掙錢和省錢的機會。
我們在斯特拉斯堡的留學生偶爾會去旁邊的德國小鎮吃雪糕,去玩兒。他每次都會笑著搖頭拒絕,因為要去掙錢。
我準備利用暑假回國探親去了。臨走時,我認真地告訴他,“等著我給你買拖鞋回來”,因為他那雙腳上還是那雙帶不住腳的破拖鞋,最近更糟糕了。
一個月後,我真的在國內給老沃買了雙最貴的,好質量(結實的)男士拖鞋,帶回法國了。
去火車站接我的是一個有車的好友小南。當我問起回國這段時間,斯特拉斯堡華人留學生有什麽新鮮事兒時,她聲音略微遲疑了一下,告訴我,“前幾天你們公寓發生了一件大事”。
“警察去了你們公寓好幾次:老沃走了”。她低低的聲音說,我卻覺得刺耳。
“什麽?老沃走了,上哪兒去了?”。我詫異地問道。
“天堂,他死了。”她的臉色很凝重。
“是的,有一天夜裏十一點半,老沃畫完後,收拾起畫具,剛剛騎單車走出不遠,被路過的的汽車刮倒了...
血流一地,沒有搶救過來。那個開車的是個二十歲的葡萄牙青年,既沒買保險,又沒有駕照,無錢賠償。”
我的心像被錘子猛烈地敲打般的疼痛。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為不是親人,撕心裂肺地哭。
太意外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那天是一路哭回住處的。
“警察到了他的住處,找出一個存折,裏麵有近20萬法郎”,小南在離開我的時候最後告訴我說。
“他竟然有20萬法郎!20萬!!”我吃驚地閉不攏嘴巴。
我記得老沃曾講過,十萬法郎就可以申請團聚了。他的另外十萬法郎拿出一滴滴來自己花,生活別那麽苦有多好呢。
回到公寓,我像木頭一樣,呆呆地望著客廳裏老沃的那張孤零零的小床,我緩緩地移了過去,把自己從國內買來的新拖鞋,輕輕地放在了床邊那雙破舊的拖鞋旁邊。在他的小床邊坐了下來,安靜地,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
我打量著屬於他的遺物,目光落在了那個折疊衣櫃上,發黃的花朔料布拉鏈門是開著的,那件給小青的白色連衣裙顯眼地仍掛在裏邊。
最便宜的白方麵包,泡飯鹹菜,陽春麵條,破拖鞋,昂貴的白裙子...這些畫麵就這麽不和諧,但又是這麽真實地存在著。
點點滴滴的回憶,像失落的音符,融進傷感的涓涓溪流中,濺起透明,清澈的淚滴...
我在猶豫著,老沃深愛和盼望著的妻子小青,過兩天就要來法處理老沃的後事了,我要不要把老沃活著的時候,那份超乎常人的節儉生活講給她聽?
如果講給她聽了,那帶著標簽的“昂貴”白裙子是否會更加刺痛她的心?
還是不講了吧?
那些天我總在想,“可憐的老沃,在愛你妻子的時候,為什麽不留一點兒愛給你自己呢?”。
小青就要踏上來法的路程了。她是帶著沉甸甸的心情,以這種方式和夫君團聚,這是一場哭泣的團聚,一個人的團聚。
歲月悠悠,旅途匆匆。生命在阡陌紅塵的交錯中,或平淡無瀾但悠久;或煙花璀璨卻短暫,誰也不能預料自己是哪種?
我寫這篇文章,是想用朋友老沃的故事告誡自己和身邊的朋友們:活著的每一天希望都善待自己,不要活的那麽累,報答自己這輩子的不容易。
文章自己寫的,圖片源自網絡。
問好紫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