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夢中人
睡不著的夜晚, 一箖經常會回憶起,初遇書耕時, 那些充滿了神秘心電感應的日子........
一箖很小就成為人群包圍的焦點。幼兒園以前的事她不記得了。隻記得從幼兒園起,每次媽媽帶她出門,她都要被周圍的鄰居們圍觀一番,不是這個阿姨親,就是那個婆婆抱,在大家的讚美聲中她被傳來傳去。媽媽總是笑眯眯地耐心地等到身邊的阿姨婆婆們親夠抱夠了,才把她放在自行車上帶走。她就是在這樣的讚美聲中長大的。
一箖身上沒有一般漂亮女孩身上所帶的傲氣和嬌氣,她雖有一些矜持和冷僻,但那並非來自於對外貌的驕傲,反而是因她的性格偏於羞澀內斂,所謂慢熱型性格,而不了解她的人就會誤認為她有些冷傲之氣。因矜持若生在普通女孩身上,別人最多會認為是一種內向,但生在漂亮女孩身上,別人就易誤認為她恃貌傲物。
一箖小時候安靜膽怯,沉緬於幻想,喜歡畫畫讀書,5、6歲就無師自通畫得一手好工筆白描。上中學後一個美術老師發現她是個藝術類苗子,力勸她父母送她進了美術班,文化課之餘繼續學畫。一箖是長輩眼裏的乖女孩,她悟性很好,畫技很快就追上了班裏那些出身美術世家的同學。那時的學校很封建,老師們都希望自己班的男女生保持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態直到畢業,所以男生女生相互是從不講話的,男女同桌的課桌上也永遠是有一條不能越界的三八線的。盡管班裏和學校裏有不少悄悄喜歡一箖的男同學,不過他們中最膽大的也不過就是把小紙條悄悄塞進她的課桌抽屜裏, 或是每天放學默默地尾隨一箖到她家的樓前,看著一箖上樓再轉身離開。然而一箖那付無知無覺的冷漠樣子讓他們看不出任何希望。
16歲的一個晚上,從未喜歡過任何一個男同學的一箖卻做了一個叫她臉紅卻百思不解的夢。在這個夢裏,她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心如鹿撞。
夢裏,一箖和她的同班同學們,正在常去的一個公園裏春遊,這個公園有一座很高的人工堆成的小山,山頂有很多的樹木,還有一個觀景亭。當大家紛紛議論玩什麽遊戲好時,一箖想出一個好主意。她提議把全體同學分為四個組,布置到山腳下的四個方向,一聲口哨,大家同時向山頂發起衝鋒。第一個爬上山頂的同學,她/他所在的小組就為勝利。大家都拍手說這個主意好。於是,哨子一響,同學們爭先恐後地向山頂衝去。當一箖和同學們終於爬上山頂時,個個是滿頭大汗,又興高采烈。大家集合在亭子前,圍著一箖,一邊愜意地吹著山頂的涼風,一邊誇讚一箖的主意太好了。一箖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羞澀地笑著環視著同學們。正在這時,她突然發現,在一層層包圍著她的同學的最後麵,竟然站著一個陌生英俊的青年,他的個頭明顯高出一箖的同學們很多,年齡似乎也大她們幾歲。 她不認識他,然而,當她害羞的眼睛碰觸到他的眼睛時,她的心突然劇烈地狂跳起來,因為,她發現那個青年正用一雙能洞穿她靈魂的眼睛,透過層層人群,含情脈脈地凝望著她。那眼神熱辣辣地帶著一股強烈的電流,"嗖地"一聲,一下打在一箖的心髒上。在夢裏,一箖的心髒竟劇烈狂跳以致她一下就從夢中驚醒過來。
她坐起來。手按壓住仍在劇烈跳動的心,喘息未定。這個夢真的不像夢,它太清晰,太真實,太鮮豔奪目了,它居然是一個彩色的夢。在這個夢之前,一箖從沒有做過彩色的夢。她之前的所有夢都是灰蒙蒙一片,模糊晃動,內容也都荒謬不經和現實沒有絲毫關聯----那些灰色的夢中,她能上天能入地,能飛能打。所以每次一醒過來,馬上就能區分出夢和現實的邊界。可是這個夢,卻太真實了。夢裏的同學,也都是一箖每天見麵的同班同學。地點也是她們經常春遊去的那個小公園。甚至,夢中的小山和亭子,現實中就在那小公園存在著。夢中,一箖就如在觀看同時參演著一部彩色電影,她即是觀眾又置身於電影中。連她提議爬山比賽,也是現實中發生過的。這個夢中的一切都如現實一般合理,唯一不合理的,就是夢中注視著她的青年。 這個人,在現實裏會是誰的真身呢?一箖的大腦裏,一遍遍搜索過濾著,她的現實生活中,與這個夢中人相似的麵孔。是高兩級的同學?不是!是哥哥的好友們? 不是! 是哪個電影中的男一號?不是!她搜索遍了,竟然發現她認識的人中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
好荒唐的夢。一箖笑自己。這就是個夢而已, 根本不是真的,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個人, 這麽一對火辣辣地眼睛。
那夜的夢於她,就如一個月光下的水泡,輕易就破滅了,然而她竟因此睡意全無,內心好像第一次發現了另外一個隱密的自我,從混沌無知的狀態,蘇醒過來。這縷內心的芳香帶領她到書桌前,寫下一段文字:
"蓮花盛開的那一天, 唉,我心不在蔫, 而我自己卻不知不覺。 我的花籃空空如 也, 而我對鮮花可依舊視而不見。
不時有一股哀愁襲來, 我從夢中驚醒,覺得南方裏有一股奇香的芳蹤。
這朦朧的溫柔之情,使我的心因思慕而疼痛,我覺得這好比夏天熱烈的氣息在尋 求其圓滿的境界。
我不知道,這完美的溫柔之情,竟是那麽近,竟是我自己的,而且已經在我自己 的內心深處開花了。"
不知什麽原因, 這個夢中人的麵孔留給她的記憶太深刻了。她憑著記憶,悄悄地把這個人的側麵輪廓畫了出來:飽滿的額頭緊接著高聳的眉峰,眉峰之下是凹陷的眼窩,那個部位的曲線是一個小小的伏筆和轉折,為了承接隨之而來的陡直的鼻梁曲線。堅毅的上唇和下唇曲線起轉承和,完成了與下巴那個堅毅不屈的弧度的銜接。 沒事的時候,一箖經常不自覺地把這副側影勾勒出來,她太熟悉每個起伏和凹陷部位的比例與起承轉合了。到最後,幾秒種時間她就能勾勒出這個人的側影, 絕對不會走形,如果剪下來,貼在一個黑色布景版上,就會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剪影藝術品。
此後的一切, 恰如她寫給夢中人的這首詩:
" 你默默地居住在我的心裏,猶如滿月居住在夏夜裏。
你的眼睛將在我的流浪之中注視我。
你的影子將逗留在我的心中
你的氣息像夏夜的滿月在我的夢上翩躚, 使夢境芳香馥鬱。"
高中畢業後她順利考入外省一個美術院校。畢業後,她被分到省一家出版社做美術編輯。一年後,她厭倦了這種體製內的平淡乏味的生活,不願再過一天等於一萬天的雷同生活。 她跟父母提出要辭職去已經開放的沿海城市闖一闖。父母當然是極力反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苦口婆心地搬出"平安是福"的大道理勸說。但她那時正年輕氣盛,向往的是"詩和遠方",信奉的是"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 父母的"平安是福"的大道理,到了她那裏就被批駁為"平安就是重複和無趣,而重複和無趣是另一種死亡"的謬論。
她終於還是走了。 去了那個開滿火紅鳳凰木和絢爛三角梅的遙遠南方。人走屋空,父母望著她空當當的臥室,望著牆上掛著的、她畫的一副油畫,發了很久的呆,終於不情願地理解了她。畫裏,一隻褐色的小船歪斜地擱淺在海灘之上,後麵是藍色大海起伏不定的模糊背景。畫下麵,是她手寫的一行小詩: "擱淺的小船你幸福嗎? 為了安逸你交出了自由。"
這隻放棄安逸獲得自由的小船到了南方就如魚得水。那時正是廣東廣告業跑馬圈地,蓬勃發展的時期。憑著美院畢業生的牌子她很快就進入一家外資廣告公司,從設計師幹起,先是做戶內戶外標牌廣告和報紙媒體的平麵設計,又學習手繪影視廣告的分鏡頭腳本和創意提案,邊幹邊學產品定位,市場細分,消費者心智鏈接,品牌包裝促銷策劃等。一步步她從設計師變成美術指導,創意指導,最後是創作部的創意總監。 那些年,她天南地北地出差,或是代表公司帶著她的創作團隊參加各大廣告客戶的比稿,競標;或是輪流去公司駐紮在不同城市的十幾個工作室,與客戶和工作室人員開會商議下一步的廣告策略;或是隨下屬的廣告片攝製組取景選角跟拍廣告樣片和監製後期合成。她忙得昏天黑地,經常為了搶時間完成提案而通宵達旦地工作。 那時的一箖,總是一身最簡約的白長裙,黑色長發不燙不染,卻能使路人紛紛回頭。身邊雖不缺追求或暗戀者,連馬路求愛者也屢見不絕。但是,弱水三千,未取一瓢飲, 千帆過盡,唯獨不見屬於她的那艘紅帆船。
一箖聽過一個傳說:人出生前是一個球體(男身女身合二為一),出生時被劈成兩半各自投胎去了。長大後,若被劈開的兩半終於找到彼此,締結姻緣,便可恩愛一世,至死不渝。若是不幸找錯,便成一對怨偶,言語情誌難合,一生吵鬧不休。
一箖的姻緣遲遲不來,難就難在她隻願意找自己的同類,而不願意找和自己大相徑庭的人----即使那人大富大貴。她深知,人生僅有一次,唯得一知音才不負此生來人間走一遭。若是終身相伴之人非自己所深愛之人,對別的女子或可忍受而略有遺憾,而對她一箖來說,可能就是最大的悲劇,她會一生如悲鴻哀鳴。知音固然難遇,可是惟其難遇,若遇到便可勝卻人間無數。因此她打定主意"寧缺勿濫,得之我幸, 不得我命"。 有時靜下來,她會想: 這茫茫人海也如茫茫大海,每個水滴看起來都那麽相似,可卻各有各的不同。 她不過是滄海中的一滴水而已,不知今生是否有那個福氣和緣分,遇到那個和她相同的水滴呢? 她會不會等到白發蒼蒼的那天, 還未遇到那個人? 如果真的如此,她也唯有認命.
在漫長的等待中,她心如止水,順應著四季的更替,且總能聽到一首歌, 在她耳邊輕聲吟唱......
"我知道,即使戀愛錯過了成熟的季節,這一生也不是已經毀了完了。
我知道,即使花朵在黎明前凋謝,流水迷失在沙漠裏, 它們也不是已經毀了完了。
我知道, 凡是背著遲緩的包袱,在這一生裏落在後麵的,也不是已經毀了完了。
我知道,我的夢想依舊沒有實現,我的樂曲正依附在你那詩琴的琴弦上,依舊沒有 彈奏,它們也不是已經毀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