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說 [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更大的]
[一]
爺爺很早就去世了。我不記得他的樣子,父母也很少提起他。我們的記憶裏, 奶奶活到84去世,她的音容笑貌仍曆曆在目是因為她曾現身於我們家幾乎所有重大的場合。 而爺爺卻一直是缺席的。
我的父親對他的父親也沒有一般父子的那種深厚感情。在他成長的整個歲月,他的父親----我的爺爺都是缺席的, 他和姑姑叔叔打小就很少見到父親,他10歲時我爺爺就被送到遙遠的青海勞動改造。爸爸姑姑們早已習慣於在沒有父親的狀態下生活, 對我爺爺的感情不夠深,了解不夠多也是自然的。作為後輩,爺爺是我們家族的老根, 但這條老根因為種種曆史留下的傷痕,一直在我們家族後輩的記憶中,被淡化,被忽略。
重新關注起爺爺,是幾年前,父母來加拿大與我們一起生活。 一天晚餐後,父親偶然說起他出國前發生的一件奇事。 一個來自台灣的老先生----曾經的國民黨老兵---後來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不知從哪裏拐彎抹角打聽到我父親是"淨遠"的後人(我爺爺字"淨遠"),費勁周折找到家裏,說是我爺爺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等了幾十年才等到可以返回大陸尋找淨遠後人的這一天, 他拿出重金一定要酬謝我的父親, 姑姑和叔叔。 我父親大惑不解,細聽之下,才得知了這麽一件發生在1949-1950年的關於我爺爺的故事。
原來那個在我們家族一直隱而不見,很少被提起的爺爺,居然是黃埔軍校的畢業生(我一直以為他就是個農民呢),後來成為抗戰時期國軍在南陽地區的最高軍事指揮。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個驚奇。 然後,爺爺還是抗戰勝利時,國軍在河南南陽地區的接收大員----就是受降儀式上代表國軍接受日方遞獻軍刀的那個人。這是我的第二個驚奇。這下我明白了為什麽我父親幼年很少見到爺爺,算了一下我父親從1歲到6歲,正是抗日戰爭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河南又是中原腹地,必爭之地, 作為浴血疆場的軍人,爺爺哪有時間回家探望妻兒老小。
這些都還不是最讓我驚奇的。 接下來,我聽到了第三個驚奇。
[二]
1949年秋,正是蔣介石敗走台灣之時,國軍的官兵們被用大船一艘艘運往台灣。驚恐逃命的官兵擠滿每艘船的各個空間,船上, 碼頭上人頭湧動水泄不通,哭喊聲叫嚷聲夾雜著遠處的隆隆槍炮聲,構成一副慘不忍睹的亂世逃生圖。
爺爺所乘的那搜船也是嚴重超載,再也不能上人了, 但岸上,仍擠滿黑壓壓的士兵,一個個苦難的臉上, 是一雙雙流露著被拋棄後的絕望和悲傷的眼睛。而船身上, 仍有不甘心的士兵拚命地往上攀爬,希望自己能夠死裏逃生。 目睹眼前哀鴻遍野的慘像,爺爺不禁眼圈濕潤了。
一個快爬上船的年輕士兵,手摳住船幫,剛想翻身上船, 卻被一個船員發現,那船員一邊使勁用腳踹士兵的手一邊嗬斥著,"超重超重了,再上來人, 船沉了大家都得淹死"。
那個年輕士兵的手被踹得鮮血直流,但他卻死不放手,緊緊扣住船幫子,孩子氣未脫的臉上,涕淚交流,哭喊著" 大哥大哥你行行好,行行好, 可憐可憐我吧,我才17,我不想死啊........." .原來是一個娃娃兵, 看樣子隻要有一線生的希望他也不會放手。
旁邊一個小頭目看不下去了,拔出手槍,嘩啦一聲拉上槍拴對住這個娃娃士兵, 怒喝到:"罵的, 老子看你是活夠了,想讓大家陪你一起淹死?! 再不鬆手,信不信老子一槍蹦了你?!"
那個娃娃兵絕望地哭嚎著:"你打死我吧, 打死我吧,反正留下也是死路一條,死在共匪手裏還不如死在自己人手裏。"那張孩子氣的臉上是一付絕望求死的表情,看來真是橫下一條心死都不怕了。
那個小頭目看威嚇不成,怒罵到:"好吧,你要找死也怪不得老子無情,今兒老子就成全你....... "他說著就要扣動扳機,說時遲那時快, 我爺爺一把擋住他, 喝道:"慢著, 先別開槍". 小頭目回頭一看,是我爺爺,忙苦著臉解釋: "長官,我也是沒辦法,這會兒隻要放上來一個,就會有10個不要命的爬上來。到時候我們的船走不了多遠就會沉船, 大家都得死啊。"
我爺爺像是想明白了一切,平靜地說:"收起槍,讓他上來, 我下船,我的位置給他。" 周圍的人都傻了臉,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個小頭目痛心疾首地喊道"長官,你可不能犯糊塗啊。他隻是一個小毛孩子,留下來共匪也不會把他怎麽樣。可您留下來, 就真是死路一條啊。這關鍵的時候你可不能自己往槍口上撞啊"。
我爺爺臉色凝重而絕遽,不容置疑地吩咐到:"不用再囉嗦,我想好了,就這樣吧,快把他拉上來"。
就這樣,用一命換一命的辦法,兩個人交換了生和死的位置。本可以逃生的我爺爺,卻選擇了去赴死,換取另一個更年輕的生命活下去。
台灣老兵告訴我父親, 他是哭著爬上來的。那一刻他找不到任何詞去感謝眼前的這個救命恩人,隻是抱住我爺爺,哭得像個孩子,他在心裏默默發誓,一定要永遠記住"淨遠"這個名字, 記住他的救命之恩,隻要活著一定要找到恩人和恩人的後代,報恩.
沒人知道我爺爺為什麽要這麽做,用自己的性命,換回一個非親非故,不知姓名的孩子的性命。當年他已40多歲,可謂身經百戰,九死一生,早已不會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
果然,不久就全國解放了。 我爺爺是南陽第一個上抓捕名單的人。然後被押送到青海勞改了20多年,受盡饑餓打罵和重體力勞動的折磨, 直到胃癌晚期才被釋放回來。回到家沒多久他就走了。
小時候回老家住在奶奶的村裏,聽村裏幾個老得沒牙的人,稱讚我爺爺: " 淨遠,那可是個好人呢",但是當時小,我還沒長腦子想到去問明白我的爺爺好在哪裏。現在長腦子了, 那些老人卻都不在世了。
聽了父親的講述, 我才明白,我的爺爺原來是這樣一個令人驚訝的人,他的做事風格也如此令人驚訝。
今天打開網上黃浦軍校的學員名單, 想查找出我爺爺的名字,因為淨遠隻是我爺爺名字的發音,我爸爸也不知道"淨"到底是幹淨的淨還是寧靜的靜。打開網頁,才知道黃浦共有13期學員,每期學員都有上百人。拉動鼠標,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一個個掠過: 有赫赫有名的,有寂寂無名的; 而有名的學員中,有當了共產黨將領的,也有當了國民黨將領的......... 我仿佛看到一個個生於亂世之中,曾經鮮活的生命在硝煙中倒下: 有在北伐中倒下的,有在日本人的槍炮中倒下的,還有在內戰中倒下的......... 不明原因地,我的淚出來了。我不再想去探究, 誰對誰錯, 誰是誰非。我隻知道, 他們都為他們的理想(就是我們這些他們的後代) 而戰鬥過.
隻是曆史的風塵終將一層層掩埋那些曾經壯懷激烈地活過的人們和他們的故事。如滄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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