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零口供
第一章
這個國,沒有底線。
活著。
奴隸是最忍無可忍的身份。
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六歲。人們口口相傳,還有餘震,青島也在地震帶上。
青島人如同驚弓之鳥,爭先恐後地尋找空地搭建帳篷。
我父親是東北人,山東人的後裔。那個年代出來混的東北人很少。
我父親在中山公園的後山找到了避難所,太平山,青島人叫“馬蛋子”山。青島話,光頭即馬蛋子,意思是光禿禿,後引申為窮光蛋。
在那個普遍精神分裂的年代,神情要保持凝重,怒氣衝衝,要扮演得苦大仇深。笑,基本上禁止了。就連悲傷和哭都是要拿來審查,刨根問底式的審查。
中國人不會忘了吧?那個年代,人們察言觀色,互相監視,洞若觀火。
鄰鄰居居的,一個個說起話來不陰不陽的,大概都想從對方言語的疏忽大意找到立功受獎的蛛絲馬跡。
就是那麽活著。
因為恐懼深深根植在心底,稍微不慎就會成為同類的獵物。
那年秋天,毛去世了。
我父親偷著笑,中山公園那片庇護所的鄰居王大爺也偷著笑。
他們兩個都是右派,在避震的恐慌中找到了共同語言。
王大爺還是個獵人,有獵槍。
王大爺獵殺了一隻狼,獵殺的時候我在場。現在回想起來,那支獵槍的槍管長度應該是150厘米。聽到了恐怖的槍聲,我看到那匹灰狼掙紮著跑了兩步就仆倒了,朝著灌木叢。我父親和王大爺跑了上去。他們倆一人拖一條狼的後腿返回了帳篷。我嚇得魂不守舍,狼還活著,沒有一絲抵抗的氣力,灰色的眼珠已經絕望,那種悲哀我今生今世不會忘掉。
遠處的灌木叢傳來了一聲聲淒涼的嗷叫,王大爺說,那是母狼。王大爺又補了一槍。
王大爺說,夏老師,叫你兒子吃狼肉,長大了膽子大,男孩膽子大點好。
我一口都沒吃,我小時候偏食,不吃肉,尤其是肥肉,一點肥肉丁我都會吐。
怎麽說我都不吃,習慣家暴的父親打了我一頓,我還是沒吃,不過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因為那匹死去的狼,我自己也說不清。
父親打我,我很少哭。我小時候經常挨父親的打,大部分的時候都很無辜。
長大了,我質問父親,父親說,孩子要哭,不哭的孩子長大了鬧不好就是江洋大盜。
我一時竟也無語了,我這個爹什麽乖僻的理由都有。
——虧他想得出!
不過我父親就是富於想象力。
文革前,我父親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反思三麵紅旗。
茲事體大。當時他的作品很轟動,也是因為這部小說給提拔了起來,提拔他的領導姓黃,鼓勵我父親繼續寫。我父親也是寫得興起,一發不可收拾,姊妹篇即將脫稿。在這個節骨眼上,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已經發表的成為罪證。嘔心瀝血的新作,隻能忍痛燒了。
在這一點上,父親不比曹雪芹幸運。曹雪芹寫《紅樓夢》用了整整30年,可是因為寫書沒遭遇過非難,僅僅因為乾隆皇帝沒看好,氣得燒了後40回。多少還敢耍耍小脾氣。
我父親的運氣可沒那麽好,先關進了牛棚,大刑伺候,威逼父親咬出他的上級,就是黃叔叔。
父親一直視黃叔叔為恩師,絕對不能說出來。我父親假裝受不了刺激,成了精神病。裝得很像,造反派也沒招了,隻好把他放了。
我父親又在東北裝瘋裝了半年,瞅著形勢不是劍弩拔張了,編個理由回山東老家調養。就這樣落地生根了。
我的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滿族血統。我奶奶是正黃旗的格格。
我奶奶家在齊齊哈爾一代有一片領地。齊齊哈爾滿語的意思就是有水草的地方。
我爺爺是江湖郎中,闖關東那撥人。
給大小姐看病,看著看著,奶奶對闖關東的山東棒子動了情。當時奶奶的病當地人看不了,看西醫也沒整出頭緒。我爺爺自告奮勇,下了幾針,慢慢好了起來。大夥一瞅,有兩把刷子,看著跟格格也是情投意合的,可就是這身份。
呸!啥身份不身份的?我就是相中了愛咋地咋地!我奶奶是寵壞了的大小姐,一向說一不二,嫌家裏煩,提溜了一箱元寶帶著爺爺到了沈陽。
到了沈陽,爺爺先開的診所,後來又開了幾間當鋪,發達了。
我隻見過奶奶的照片,不是一般的漂亮。父親說,奶奶脾氣很剛烈。不過,奶奶是叫爺爺活活氣死的。
我父親很少講我爺爺,我父親說他五毒俱全。
東北的男人通常嗜酒如命,我爹也是。他還自比陶淵明。
平反以後他再也沒提起筆來寫。我父親遠比陶淵明乖巧。
文革期間,我家安在市場樓三樓。就是現在台東萬達那個位置。那時候青島人的人均住房麵積樂觀地估計,有2~3個平方?鄰十百家住得很緊密,監視起來也方便。
我父親自學的木匠和裁縫,鄰居給木頭,他就做小板凳。那時候小板凳是大件,街坊鄰居們好像有開不完的會,看樣子,很積極。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豬鼻子插蔥——裝象。
我父親還專做中山裝,你出麵料,我出技術。革委會的頭頭把衣服穿在身上,批鬥的時候自會網開一麵。
壞分子遊街是文革的景觀。跟我家住隔壁的資本家梁叔叔走在隊伍的最前列,頭上一個錐形紙質桂冠很誇張,一尺多長。梁叔叔垂頭喪氣的轉了幾圈回來,灰頭土臉的。我父親走在隊列的最後,不失時機地跟革委會的搭訕,煙卷再那麽一遞,圍觀群眾很難看出來老夏也是右派。
文革結束,父親再也沒做過一件衣服,一個小板凳。
文革結束,父親再也不能放下酒杯,一有機會就開懷暢飲。
喝醉了,他就耍酒瘋,我就跟著遭殃。
:“夏林,你個小犢子,別,別,別尥蹶子,瞅啥瞅?不服咋地?再瞅我削你!”
耳染目濡的東北大碴子腔趙本山沒紅之前我就很熟。
我父親的上級黃叔叔,像倪匡一樣泅渡到了香港,不過黃叔叔不是越獄去的,他是搞大串聯。串聯到了廣東,他不走了,邊喊口號邊踩點,趁人不備,一個猛子咋紮海裏,遊過去了。又從香港輾轉到了美國投奔親戚去了,繼承了家業,成了珠寶商。黃叔叔還給父親寄了幾次美金,結果美金收不到,提前給兌成了人民幣,外加僑匯券。
我父親拿著僑匯券買了幾瓶威士忌,喝得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傑克·丹尼。夏老師,就是我爹,喝酒的時候,很多人圍觀,希望跟著嚐嚐味道。
在這方麵,我父親相當吝嗇,渴望洋酒的人對他拍馬加諂媚,到了鄰居幾乎要為這口酒崩潰的時候,我父親才從櫃子裏拿出酒瓶子,說,這是酒烈,別傷著你。然後最多滴出10毫升。攙著喝,買汽水去吧。鄰居像得了靈丹妙藥,恨不能給我父親跪下磕響頭。
夏老師,很得意,在我家4口人居住的9平米的屋子裏開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夏老師喝完酒,我就開始遭殃,我不得不忍受他的暴虐。
大概就是我父親的暴虐造就了我的頑強。
執著的律師。我最驕人的業績就是把即將走上刑場的小販從屠刀下拉了回來。他還活著,這是我最大的榮幸。
辯護詞把我的文學潛能逼了出來:販夫走卒,引車賣漿。。。。。。
很多同行奉為經典。
我46歲了。進了監獄。一年了,去年7月9號進來的。我的口供上一個標點符號也沒有。
在中國,我不需要在講什麽。
我也知道監獄外的呼喊震得看管我的獄警顫抖。
不要以為監獄裏消息閉塞。在中國,監獄裏全是內幕。
我隻是擔心跟著我們這個團隊的女孩,她會在哪裏?她現在怎麽樣了?
電視上那個把接機的小夥子說成打飛機的警察也進來了。
獄警把他分配到了我所在的號子裏。是怕犯人折磨他罷,於心戚戚焉呐。
這個家夥知道的政治八卦還真不少,進了號子的第二天就全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