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載之空言
北美時事曆史縱橫談
最近國家乒乓球隊主教練劉國梁突然被抹了下來，給了一個掛名的乒協副主席。單憑這個消息局外人一時也覺不得什麽，但是在男乒隊中卻象炸了鍋一樣。幾位主力隊員馬龍等幹脆賭氣退出正在舉行的中國公開賽以示抗議和對劉國梁的支持。但是他們不知，此舉恰恰是把他們愛戴的劉國梁教練放在火爐上烤了，因為中國體委向來是半軍事化的管理，那能聽任這種擁兵自重以嘩亂來要挾領導的行為，於是體育總局發了狠話，運動員擅自退賽是不可原諒的行為！和中國女排一樣，乒乓球在中國體育界曆來有特殊的政治含義。1955年容國團給新中國贏得了第一個世界冠軍；在六七十年代乒乓球成為中國人第一個稱霸全球運動項目；文革期間，著名的世界冠軍莊則棟還因為被江清特別的賞識而成為全國風雲人物而後聲名狼藉。在80年代中國乒乓球陷入低穀之後，26歲的蔡振華臨危受命全麵接手，用了五六年的時間就實現了全麵複興，在1995年天津的世乒賽上囊括全部金牌。結果他在仕途上也一路高歌奏凱，幾年前出任國家體育總局副局長，大有進軍政治局，突破老前輩袁委民之記錄的跡象。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被蔡振華一手帶出來的劉國梁作為恩師的嫡係人馬，是接班的不二人選。如今這麽一鬧，矛盾激化家醜外揚，內部黑箱操作順昌逆亡的內幕在全國人民麵前來了個大揭底。劉國梁這個蒸蒸日上的明日之星在中國體壇政治界的仕途岌岌可危。
劉基本上算是我的同齡人。我對他的最初印象也正是他在全國觀眾麵前的首次亮相：1992年的中國公開賽。小夥子比賽形象不佳，目測對手時歪著個脖子，但是勢頭虎虎有聲，發球勢不可當。當時國乒在水深火熱的低穀之中已經掙紮了四年，我們多年來傳統王牌打法：直拍正膠快攻打法被歐洲的大刀拍弧圈球打得抬不起頭。所謂正膠，就是乒乓拍子膠皮的一麵膠粒朝外，對球的彈擊力量大速度快，中國選手依賴正膠的特點發明了所謂近台快攻，在前三板就可致對方於死地。但同時由於膠粒子過粗糙，製造旋轉不行。而歐洲特別是瑞典的選手擅長用反膠，也就是拍麵膠皮平滑，在技術改進和膠皮質量提高的年代，拉出的弧圈球又轉又凶，把中國的直拍選手打得沒脾氣。打過乒乓的朋友都知道，直拍最致命問題是反手接球不方便，必須把手腕擰90度，以推擋防守。小孩子用推擋在水泥台子上玩玩還行，但是在國際高水平競爭中，人家歐洲對手一個前衝弧圈砸在直拍選手的反手位，那簡直就無法挽救了。
劉國梁是直拍正膠快攻技術的傳承者。他在實戰中第一個運用了一種所謂“直拍橫打”的新式技術，就是反手接球不擰手腕，而是直接用球拍反麵給撩過去，既減少了反應時間，增強了擊球力度，而且讓對手對這種怪球的旋轉和線路不適應。歐洲弧圈之王，乒壇常青樹瓦爾德內爾人稱老瓦的，居然因此被劉國梁這個小將幹脆利落地拿下，爆出了冷門。要知道直拍快攻雖然落後，卻是人民群眾業餘選手喜聞樂見的打法。正在全國愛好者因國球衰落而傷心傷肺之際，劉國梁橫空出世，極大恢複了中國人對“近台快攻”國技的信心，這個16歲少年的肩上，承載了超出他年齡的負載。
好在劉國梁不是傷仲永。除了直拍橫打之外，他還根據正膠的特點發展了用膠粒製造弧圈的技術，在保留正膠快攻的快速剛猛特點的同時增加了旋轉，雖然變化和速度都不夠，但是球飛得飄路線賊，人稱“小弧圈”，是世界獨一份，打慣了標準弧圈的外國高手很難適應他。在1992之後的接近八年時間裏，乒壇大滿貫選手老瓦是逢劉必敗，欲哭無淚。劉也於1996年擊敗隊友老大哥王濤奪得奧運會金牌，1996年戰勝師弟馬林奪得世錦賽冠軍，成為中國乒壇大滿貫選手第一人，也是世界上繼老瓦之後的第二人。
但是天色怎能常藍，花開又怎能不敗。當年那個“希望少年”，在歲月的磨礪下，臉上稚氣消退，慢慢有了滄桑，得了個外號“劉歪脖”。 他的打法也逐漸被對手摸透，從1999年開始，老瓦兩年三勝劉國梁，特別是2000奧運會，倆人又在半決賽冤家路窄，劉被3：0 剃了光頭，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禍不單行，奧運會後乒乓球製度的改革更加宣告了劉運動生命的終結。中國的近台快攻，講究前三板掌握主動，最好能一招製敵，因此比賽回合少，不是下網就是出界，內行看得出門道，外行以為冠軍不會打球，強烈要求退票。為了增加比賽拉鋸回合和觀賞性，國際乒聯對劉國梁最拿手的“快”字訣下了手，增大小白球的直徑，讓球速一下子下降百分之多少。劉的另一項殺手鐧是發球，他拍子一麵是製造速度的糙麵，另一麵是擅長旋轉的光滑麵，發球時身子傾斜讓對手看不到你在究竟使用哪一麵，這樣速度旋轉虛虛實實，對手一緊張就吃球了。但是乒聯新規定發球不允許遮擋，老劉的秘密就曝光了。2002，馳騁了10年的劉國梁宣布退役，成為國家隊曆史上最後一位直板正膠快攻選手，中國人給乒乓球藝術貢獻的近台快攻戰術，就此謝幕了。
我多年來觀看劉國梁的比賽，最大感受就是他腦子的“活泛”。不單單是技戰術的創新，更是臨場的發揮和出奇製勝，這是一個用腦子打球的人。在事業和仕途上，他在合適的時間恰如其分的退役，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選擇。他退役的時候年僅僅26歲，雖然規則不利，但是以他的聰明才智和爭強好勝，未必不能在技術革新上更上層樓。隻是識時務著為俊傑，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他退役後馬上出任國家隊男單教練，占住了一個讓無數人眼紅的坑兒。國梁的恩師蔡振華，既是指揮他披金戴銀的領導統帥，也是和他同病相憐心心相惜的難兄難弟。原來蔡指導當年的絕技也是發球，遮擋發球手上小動作無數，而且兩麵膠皮性質不同但顏色一樣。但是有經驗的對手能通過膠皮和球接觸的聲音來判斷來球的狀況。比如“騰騰騰兒”的聲音就是球皮摩擦膠皮製造旋轉，“啪啪啪”是堅硬的球皮水平撞擊柔軟的膠皮的聲音，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啪啪啪。但是蔡導比國梁更狠，發球同時“咣當”一聲猛跺一腳，讓對手耳朵再靈也徹底暈菜。這樣的絕技讓年輕的蔡振華打遍國外無敵手。可惜國乒的領導指定讓球的陋習讓小蔡成了千年老二，等輪到他上位了，國際乒聯又改了規定：球拍兩麵必須不同色且發球不得跺腳，蔡含恨退役，在運動生涯中連一個單人冠軍都沒拿過。
劉國梁當教練後，得到蔡的絕對信任，成為蔡當仁不讓的唯一繼承人。而國梁的好搭檔好基友孔令輝，就犯了自我定不清的毛病，給自己立下成為中國瓦爾德內爾的偉大目標，打到四十歲也不退休。怎奈中瑞兩國國情不同，老瓦可以獨領風騷二十年，可中國乒壇是後浪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孔熬到三十歲終於熬不住退了，這時最受重視的男隊的坑都被占滿了，他隻能去女隊，最近還因為賭博而給擼下來了。
劉國梁的運動員和教練生涯給讓一度瀕臨死亡的中國傳統直拍打法重獲生機。如果說江嘉良第一個研究直拍橫打的選手，劉國梁就是第一個引入實戰，直拍反膠弧圈選手馬林第一個在實戰中大量運用橫打，王皓則成為第一個反手完全依賴橫打的直拍選手。1999年劉國梁和馬林雙雙進入世錦賽決賽；2004年王皓和韓國直拍選手柳成敏攜手殺入奧運會決賽，直到2008年馬林獲得奧運會冠軍成為第三個大滿貫人物。怎奈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王皓於2014退役後，國家隊再也沒有象這三員大將一樣的直拍人物頂上。繼劉國梁的正膠快攻技術絕跡之後，難道直拍作為一個流派，在和橫拍分庭抗禮多年之後，也要麵臨被淘汰的命運？看來無論是什麽樣的技術革新，都不能拯救一項過時的技術。這讓我想起馮翼才的名著《神鞭》，說的是清末愛國者有祖傳的武功絕技，用大辮子抽洋人，在義和團運動中立下奇功，無奈辮子功夫再快也快不過洋人的子彈，而且民國取代了大清，人人要剪辮子，這是曆史的潮流。劉國梁給老舊的直拍技術續了幾年的命，也算是在乒乓史上留名了。
25年，劉國梁從一個滿臉稚氣的青蔥少年，到滄桑的歪脖殺手，再到今天一個“不懂球”的中年胖子（台灣網友語），曆程不可謂不艱辛，成就不可謂不傑出。他成名於25年前的中國公開賽，今天又因為中國公開賽罷賽事件陷入體育政治的旋渦。不管他日後的仕途如何，我都要說一句老劉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