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張勇 禪語金融
從2005年創辦時用耶魯大學投資基金辦公室(Yale Endowment)提供的3000萬美元,到目前的110億美元資產管理規模,張磊帶領高瓴資本(Hillhouse Capital Management)成為亞洲地區植根於中國而著眼於全球的資產管理規模最大、業績最優秀的基金之一,他本人也成為華人在全球投資界成功的代表。
可在張磊看來,這些隻是結果,他更看重的是做事情的理念和方式。“我要做企業的超長期合夥人,這是我的信念和信仰。”因此,他一直在“尋找具有偉大格局觀的堅定實踐者”。
對價值觀的堅持,讓張磊選擇將高瓴資本打造成亞洲獨有的“長青基金”(Evergreen Fund)模式,是他能夠說服包括耶魯大學捐贈基金等在內的超長期LP信任他的關鍵,而業績數字和投資名單上如騰訊、京東商城、大潤發、藍月亮、去哪兒等知名公司,隻是堅持所獲的些許回報。
但堅持並非僵化。雖然重點投資領域包括互聯網與媒體、消費與零售、醫療健康、能源與先進製造業等,但張磊稱高瓴的本質是一家“投資於變化”的機構,在對話中他也多次談及“世界永恒的隻有變化”。所以,他覺得很幸運能夠生活在這個創新層出不窮的時代裏,並有幸幫助那些敢於擁抱變化的企業家實現夢想。
這位低調的投資人,此前並未接受過任何中文媒體的深度專訪。在這次與我近2個小時對話中,他卻將自己的投資理念、投資哲學、投資方法和典型案例全麵而扼要地進行了分享,對無法披露或正在進行的核心策略也坦率說“NO”。酣暢淋漓,卻又意猶未盡。
42歲的張磊告訴我,自己是84歲巴菲特“長期持有”的堅定信念執行者,也從被稱為機構投資業導師、耶魯投資基金負責人大衛·史文森身上收益良多。可他並沒有想複製誰、成為誰。
他與高瓴資本所做的和繼續做的,還會是“守正用奇”。
一、超長期投資
超長期投資是我的信念和信仰。總結來講,第一點是把基金做成超長期結構的基金,第二點是所投公司和投資基金的理念要完全一致。
《21世紀》:高瓴一直堅持“超長期投資”理念,如何理解“超長期”?如何堅持“超長期”?
張磊:我要做企業的超長期合夥人,這是我的信念和信仰。而高瓴基金的模式在亞洲也是獨有的,我們是一家長青基金。
我們認為投公司就是投人,真正的好公司是有限的,真正有格局觀、有胸懷又有執行力的創業者也是有限的,不如找最好的公司長期持有,幫助企業家把最好的能力發揮出來。所以我們希望所投公司從早期、中期、晚期、上市乃至上市後一直持有。而非投一個IPO,上市賣掉,再不停地找。長青基金的特點是投PE項目不用擔心退出壓力,公司上市後,隻要業務發展前景可期,基金會繼續持有。
超長期投資對出資人(LP)的要求很高,需要對投資人(GP)非常信任。我們選擇的LP都是超長線資本,像大學捐贈基金、家族基金、養老金、主權基金,這些錢都是要傳子傳孫的。高瓴隻給這樣的投資者管錢,這些人也真正理解我們的戰略,大家之間有最少的隔閡。這種信任也是基於對人,哪天我不幹了才要退出,隻要我幹下去,幾十年就會永遠地支持下去。而隻有你的資本是長期的,才有條件花時間和精力去思考什麽才是具有長期前景的生意模式,什麽樣的企業值得持有30年以上。
這種超長期投資人,總結來講,第一點是把基金做成超長期結構的基金,第二點是所投公司和投資基金的理念要完全一致。
《21世紀》:你的投資理念的最核心之處是什麽?
張磊:我要找的是具有偉大格局觀的堅定實踐者。
特別少的人,特別少的公司能夠有這個格局、執行力、能夠把公司願景推到那麽高的高度,我們就要尋找這樣的人。這個人怎麽找到呢?有兩種模式,一種模式是人海模式,到處參加各種會議,一個地方一個地方跑。我們采用的是研究型模式,就是通過研究發現哪個是最好的商業模式,然後我們再尋找跟最好商業模式契合的最好創業者,我們再一起發展。
這種研究模式讓我們對事物有了深刻理解。如果理解的結果可以通過二級市場實現,我們就買入股票長期持有,如果沒有這樣的公司,我們就尋找私人市場,如果沒有私人市場,我們就自己孵化。這個是長期做投資的人才有的能力。
我舉個例子,2008年我們研究中國消費品升級,那時很多基礎消費品品類都被跨國公司占領,寶潔、聯合利華就占領了家用洗滌市場。我們看到這些跨國公司本質上是有曆史包袱的,無法抓住中國消費升級的趨勢,就找到了當時做洗手液的藍月亮公司創始人羅秋平,鼓勵他做洗衣液。我們現在是藍月亮唯一的外部投資人。而且第一天我們投入的時候公司本身是賺錢的,但我們成功地說服他不要賺短期的錢,要勇於進入新的品類,打敗跨國公司,變成中國洗衣液的第一名。於是我們投資了以後,把它從一個賺錢的公司先變成虧損的公司,但這隻是短期的虧損,今天賺的錢是原來的十倍,怎麽做到這一點?就是通過更深的研究;得出的結論使得我們有能力容忍短期的虧損,從而帶來更大的格局。這個創業者有這個夢想,跟我們的理念完全一致,所以大家在一起才能做出一番事業。我們的投資從某種角度上講有點像孵化器,但更像是思想的孵化器。
二、真正的護城河
我經常在公司內部強調我們要善於甄別“虛假的護城河”,譬如政府保護,這類的護城河隨時都有可能崩潰。而長期創造最大價值的,並用最高效的方式和最低的成本創造最大價值的才是企業“護城河”的本質。
《21世紀》:你提出“在關鍵的時點投資關鍵的變化”,如何定義、判斷這兩個“關鍵”?
張磊:要研究,隻有研究才能讓你對變化有理解。研究是基於深刻的對事物本質的研究,方法見仁見智,有的人看一兩個季度,有的人看一兩年,有的人看盈利,我看東西是看看五年、十年、二十年的東西。我看的不是形式,我看的是一個人本質上給社會有沒有創造價值,隻要你給社會創造很大的價值,早晚你會給所創的公司創造價值。
我把投資大致分為兩類,一種是零和遊戲,一種是蛋糕做大遊戲。很多人的投資是前者,比如pre-IPO這種,我個人是不相信零和遊戲的。我喜歡把蛋糕做大的遊戲,就是我的思想、資本不能創造價值,我是不會投資的。
從這個角度來講,就更需要對關鍵時點和關鍵機會的把握。什麽是關鍵時點?就是大家都看不懂的時候。關鍵變化是什麽呢?如果是一成不變的事情,實際上很容易被看見,這個世界永恒的隻有變化。隻有在變化的過程中我們才能去跟別人有不同的觀點,而且是產生非常長期的不同觀點。
我關注的是創造多大價值的機會,這就是我說的深入基本研究,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多年來一直堅持持續深入的跨時間、跨地區、跨行業、跨類別、跨線上/線下的行業研究,所以高瓴能夠深刻理解這些行業的長期內在發展規律和業務邏輯,從而準確把握行業與市場的變革要素和時點。
《21世紀》:你提出“把最好的生意模式帶給最好的企業家”,如何定義、判斷這兩個“最好”?
張磊:各種生意模式都有非常不同的變化。比如說簡單的是賣產品的,但是如果提升附加值就可能變成賣一種服務,如果再抓住關鍵機會可能變成一個平台,使賣產品和賣服務的人都可以用這個平台。生意模式博大精深,在這個過程中一個企業家能看清楚生意的本質是什麽,他的理念和格局觀就是不一樣的。
《21世紀》:你並沒有過創業經曆和管理企業的經驗,你怎麽知道什麽是最好的呢?
張磊:你說得對,但我有兩點優勢。首先,我們有幸天天跟最好的企業家打交道,而且是與他們發生劇烈變化的那段打交道,經常參與到偉大企業的創造過程中去,不管是當年的百度、騰訊、京東,還是今天的藍月亮,去哪兒網。這個過程中你是有很大優勢的,因為自己隻做一家企業的話,你有可能被局限於自己的行業和自己的事業,當你天天跟各種各樣的企業打交道,從消費、互聯網到先進機械製造,甚至水泥,你就能夠找到偉大企業的共同點。
第二,我做高瓴本身也是個創業,從這個角度來講我也是個創業者,在這個過程中我學習了很多,了解了文化、理念、人生的各種取舍。我也能夠把自己的經驗、情感與優秀企業家們分享、溝通。能否有通感,能否做到換位思考,是很重要的。我自己創業的過程,幫我更好地理解創業。
《21世紀》:優秀的商業模式需要有“真正的護城河”,你是怎麽發現、區分的?
張磊:這是很好的問題。可能永遠沒有正確答案。我覺得“真正的護城河”是長期創造最大價值的,而且用最高效的方式和最低的成本創造最大價值。怎麽創造這種價值,在不同的環境和不同的時代是不一樣的。在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品牌是最大化、最快創造價值的“護城河”,而隨著互聯網對品牌的衝擊,品牌價值的護城河又不見得是最高效的方式,有人說在網上通過意見領袖創造價值效率更高。如我剛才說的,這個世界永恒的隻有變化,護城河也不可能不變,優秀的公司是當互聯網大潮襲來時,能夠深挖自己的“護城河”,主動擁抱互聯網帶來的變化。如果一家企業亙古不變,這種企業永遠不值得投資。從這個角度上講,政府保護類型的“護城河”是非常脆弱的,這類護城河隨時都有可能崩潰。我最看重的“護城河”是有偉大格局觀的堅定實踐者去挖造的護城河,這些人能不斷地根據變化作出反應。那些賺快錢的人逐漸會發現他的路越走越窄,堅持做長期事的人的路才會越走越寬。
三、最大的風控是選人
這樣的風控是個自我選擇的過程,目光長遠、想做大事且有大局觀的企業家跟我們本身就很容易契合,而著重小利、玩零和遊戲的人跟我們也不太適合。
《21世紀》:你們的風險控製的手段、流程和主要關注點是什麽?
張磊:財務上的風控都會做,這是基本的。但我們最重要的關注點是選到最合適的企業家。這個人能不能既有格局觀,又有執行力,還有很深的對變化的敏感,以及對事物本質的理解,我覺得這種人很難找,大部分人都是在某一時期對某一方麵會很好,但是有的人能夠通過和外麵的交流把自己提升。
比如去哪兒網的創始人莊辰超和藍月亮的創始人羅秋平,一個代表互聯網,一個代表消費品。莊辰超,雖然年輕但多次參與到創業的過程,有很強的學習能力和對事物的洞察力,他能夠在關鍵的時期把控股權賣給百度,說明他有很大的格局觀,他的人生夢想是做成中國最大的旅遊搜索平台。羅秋平本來可以過非常安逸的生活,不用冒這麽大的風險,但他的人生夢想就是成為中國日化的第一名,打敗跨國公司,變化給了他這個機會,他也抓住了關鍵機會。在這個過程中,他願意放棄小富即安的一年一兩億利潤的公司,不惜在前一兩年把公司做虧損,為了未來開辟一個新天地,這是很強的格局觀。
這樣的風控理念反而是個自我選擇的過程,目光長遠、想做大事且有大局觀的企業家跟我們本身就很容易契合,而著重小利、玩零和遊戲的人跟我們也不太適合,走不到一起,對我們來講反而省了很多功夫。
當然,有的企業家可能在某個領域內受不同的人影響,突然到了某個時間點不會把追求企業價值的最大化作為目標,有的人想去賺快錢了,有的人選擇了更安逸的生活,我覺得這都可以理解。這個過程當中最重要的是大家互相很坦誠,你要有這種變化,就很坦誠地告訴我。好在到現在我還沒有遇到這種事情。
《21世紀》:投資了最好的企業家,又如何與他們形成良性、長期的夥伴關係?
張磊:我覺得這個時候就要擺正投資者的位置。我們這些年做得最好,就是永遠擺正自己是投資人的位置,跟公司的創始人保持非常靈活的合作,這也令我們相對比較超脫,避免在公司運營上介入太深,同時我們通過深入研究形成的戰略格局觀點還可以幫助企業。
四、三個哲學觀
“守正用奇”語出老子《道德經》的“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弱水三千,但取一瓢”引申自《論語》,是說看準了好的公司或業務模式就要下重注;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出自《史記》,是說隻要做正確的事情,不用去到處宣傳,好的企業家會找到我們。
《21世紀》:你的投資哲學是西方的,還是東方的,抑或是一種結合?
張磊:我們整個公司雖然看起來像西方企業的做事方式,但我真正的投資哲學是源於中國的。
我有三個哲學觀,也是在公司裏反複強調並實踐的。分別是:“守正用奇”、“弱水三千,但取一瓢”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守正用奇”語出老子《道德經》的“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弱水三千,但取一瓢”引申自《論語》,是說看準了好的公司或業務模式就要下重注。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出自《史記》,是說隻要做正確的事情,不用去到處宣傳,好的企業家會找到我們。
《21世紀》:從高中讀《資本論》的少年,到考入人大,再到耶魯求學。你個人性格、思維模式、行事方式中的變與不變是什麽?
張磊:我對自己相信的東西的天真的追求始終不變,我相信的東西都會一直追求下去,甚至這個過程會顯得非常地天真。
我變得更多的是能夠更加理解這個世界與社會的複雜與多樣性,更加寬容了。更加寬容以後,使人更容易能夠站在別人的角度諒解別人,考慮別人的問題。
《21世紀》:你最尊敬、認同的投資人是誰?大衛·史文森先生對你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
張磊:我肯定是巴菲特的堅定信念執行者。我們更認可的是長期持有,很多人隻是簡單的價值投資者。巴菲特早期投資是撿便宜的思路,後來才變成了長期持有的思路,所以我更認可、學習巴菲特的中後期投資。從大衛·史文森身上,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學習到他對自己的信念像宗教一般地信仰,他可以去華爾街賺很多錢,但他都不去賺,就為了堅持自己的信念。
《21世紀》:他是你未來成長的目標和榜樣嗎?
張磊:每個人最後都要做自己,我從每個人身上都能學到很多東西。
《21世紀》:你覺得成功的投資人需要有哪些特質?
張磊:我在2005年創建公司的時候,我對我想招的員工的特質說了三個詞,就是好奇、獨立與誠實。對想幹大事的,想有更高成就的人,除了這三點以外還要有一個很寬容,很能夠欣賞別人,還要有很強的想象力。你能釋放自己的想象力,第三個是很好的身體。
《21世紀》:你在創業高瓴過程中的最深感觸是什麽?你本人的領導風格是怎樣的?
張磊:創業中感觸最深的是對價值觀的堅持,“不忘初心,方得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