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閑摘紀昀《閱微草堂筆記》 (引語)紀曉嵐乃清代鴻儒,素以善對著稱,才思敏捷,學養海深,其詩名反為後人所忽略。閒來讀到他的詩論,卻十分珍惜,別有洞天。 故有意擇些來與大家分享。餘雖孤陋寡聞,或可拋磚引玉,得同好饋賞,不亦樂乎。 其一、詩禪 詩以禪為喻(把作詩與參禪來作個比喻) 《賦得鏡花水月》(清•紀昀) 詩以禪為喻,滄浪自一家。水中明指月,鏡裏試拈花。 圓魄千江印,攲枝兩麵斜。蟾疑浮浪穀,蝶訝隔窗紗。 對影雖知幻,摹形反慮差。其間原有相,此會本無遮。 六義輕東魯,三乘轉法華。別傳歸教外,珍重辨瑜瑕。 (按語)這了了幾句,其實非常豐富,把他寫詩的感覺都包括其中。但能從中欣賞一二,亦屬緣份不淺。好則好,也不貶有唱反調的。 袁枚就這麽說:詩始於虞舜,編於孔子。吾儒不奉兩聖人之教,而遠引佛老,何耶?阮亭好以禪悟比詩,人奉為致論。餘駁之曰:毛詩三百篇,豈非絕調?不知爾時,禪在何處?佛在何方。人不能答。因告之曰: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悅耳,便是佳詩。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詩可以興。兩句相應。惟其言之工妙,所以能使人感發而興起,倘直率庸腐之言,能興者其誰? (按語)說得亦在理,此即所謂性靈之說也。其實亦不矛盾。殊途同歸。大家讀近體詩往往會覺得唐人詩比較有親和力,參考上麵這兩段話,其中答案,不言自明。 其二、詩道 為詩之道,非惟語不可偷,即偷勢,偷意,亦歸巢臼。夫悟生於相引,有觸則通;力迫於相持,勢窮則奮。 善為詩者,當先取古人佳處涵詠之,使意境活潑在目前。擬議之中,自生變化。 如“蕭蕭馬鳴,悠悠旗旌。”王籍化為:蟬噪林俞靜。 “光風轉蕙,泛崇蘭歟。”荊公化為:扶輿度陽焰, 窈窕一枝花。皆得其句外意也。 水部詠梅,有憊枝卻月觀,和靖化為:水邊籬落忽橫枝,疏影橫斜水清淺。東坡化為:竹外一枝斜更好。皆的句中味也。 春水滿四澤,變為野水多於地, 夏雲多奇峰,變為山雜夏雲多,就一句點化也。 千峰共夕陽,變為夕陽山外山。 日華川上動,變為夕陽明滅亂流中。 就一字引申也。 到吳江地盡,隔岸越山多。 變為吳越到江分。 縮之而妙也。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變為微雨晴複滴,小窗幽且妍。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 衍之而妙也。 如是有得,乃立古人於前,竭吾之力而與之角。如雙鵠並翔,各極所至;如兩鼠鬥穴,不勝不止。思路斷絕之處,必有精神奔湧,忽然遇之者,正不必尋奢玉溪,隨人作計也。 (按語):這裏他主張詩可學,但不可鈔撮。並列舉了一些例子。但凡能化古已而出新奇者,都是不落巢臼的。是一種類比,而內化的學習方式。與平生感悟自然而由內而發,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其三、工拙 人必五官四體具足而後論妍媸,詩必規矩準繩不失而後論工拙。佳句層出而語脈橫隔,反不如文從字順,平易無奇。 李嘉祐有野樹花爭發,春塘水亂流句,宋人以為至佳,然上聯曰:年華初冠帶,文體舊弓裘;下聯曰:使君憐小阮,應念倚門愁。十字橫梗其中,竟作何解?孟公有晚泊潯陽望廬山詩,無句可摘,神妙乃不可思議,可悟詩法矣。 (按語)這段說的十分明瞭,意脈乃詩之生命所在,意脈通而再論其文采,趣味才有意義。不然一切皆是枉然。 其四、點化 蓋用事之妙,全在點化有神。抄撮類書,搜尋韻府,雖極工切,皆成死句。 如陳祜的風光草際浮詩, 起二句曰:秀發王孫草,春生君子風。 庸惡陋劣,豈可向邇乎。 (按語)此即用事用典都須化開,賦有新意,切忌生搬硬套而落巢臼。 其五、辭工 論歡愉之辭難工 夫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音易好,論詩家成習語矣。然以齷齪之胸,貯窮愁之氣,上者不過寒瘦之詞,下而至於瑣屑寒乞。無所不至,其為好也亦僅。甚至激忿牢騷,懟及君父,裂名教之防者有矣。興觀群怨之旨,彼可烏識哉! (按語)這段會引起相當一部份人的反對。至晚清民國,詩風犀利,戾氣也重,無尊無畏。其代表人很多,恕不一一。時有驚人之句。亦是今人所追捧的風格。而紀夫子上麵這段論述不無灼識。若總以壞心情寫詩,其言亦自然不會超逸自然。 其六、窮工 詩必窮而後工,殆不然乎。上下二千年間,宏篇巨製,豈皆出山澤之臒耶?然謂窮而後工者,亦自有說。夫通聲氣者騖標榜,居富貴者多酬應。其間為文造情,殆亦不少;自不及閑居恬適,能翛然自抒其胸臆,亦勢使然矣。惟是文章如麵,各肖其人。同一坎坷不遇,其心狹隘而刺促,則其詞亦幽鬱而憤激。 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遺山所論,未嚐不中其失也。 其心淡泊而寧靜,則其詞脫灑軼俗,自成山水之清音。元次山<篋中>一集,品在令狐楚禦覽詩上,前人故有定論矣。 (聲明:本帖中原文均摘自何香久,阿古拉泰編撰的《百變鴻儒紀曉嵐》一書。) 其七、流派 揚雄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為賦言也,其義則該乎詩矣。風人騷人,遐哉邈矣,非後人所能擬議也。而流別所自,正變遞乘,分支於三百篇者,為兩漢遺音;沿波於屈,宋者,為六朝綺語。上下二千年,刻骨鏤心,千匯萬狀,大約皆此兩派之變相耳。末流所至,一則標新領異,盡態於江西,一則抽秘娉妍,弊極於玉台,香奩諸集。左右齗齗,更相笑也。 餘謂西河卜子傳詩於尼山者也,大序,一篇,確有授受,不比諸篇小序,為經師遞有加增。其中發乎情,止乎禮義二語,實探風,雅之大原。後人各明一義,漸失其宗。 一則知:止乎禮義而不必發乎情,流而為金仁山濂洛風雅一派,使嚴滄浪輩激而為不落禮數,不落言詮之論。 一則知發乎情而不必其止乎禮義,自陸平原緣情一語,引入歧途。其究乃至於繪畫橫陳,不誠已甚與。 夫陶淵明詩時有莊論,然不至如明人道學詩之迂拙也。李,杜,韓,蘇諸集豈無豔體?然不至如晚唐人詩之纖且褻也。酌乎其中,知必有道焉。 (按語)其實這段是俺非常喜歡的一段,把詩的沿革了了一段字,說得明白透徹。不愧是鴻儒巨匠,比後來許多學舌者,強又何此百倍。 其八、長篇 凡長篇忌收處潦草,如水無歸墟,山無根麓。鋪排不難,難於氣格。層次不難,難於機軸。《長慶集》詩,僅有滔滔如話者,終不免輕俗之譏。 (按語)見壇子裏有人在論長篇,謹摘此段以應之。雖僅一行,卻字字珍貴,切中其要。若有心人能從中領悟一,二,幸甚,幸甚。 其九、襞積雜錯非詩也 襞積雜錯非詩也。章有章法,句有句法,而俳偶鈍滯示非詩也。善作者煉氣歸神,渾然無跡。次亦詞氣相輔,機法相生。初為詩者不能翕辟自如,出落轉折處,必以虛字鉤接之,漸久漸熟,自能刊落虛字,精神轉運於空中,血脈周流於內際。 (按語)紀氏在這段裏把作詩的層次以及欣賞的角度,鮮活地勾勒出來。認為詩不能堆砌,雜錯。須有章法,句法。對偶要流暢不滯。這是基本概貌。善作詩的,能做到出神入化,不著相,不露痕跡。較差些的也能詞氣相輔,機樞章法相生。而初學者則會有雕琢痕跡,不自然,出入轉折之處多用虛字,須漸漸成熟後,才能達到少用虛字,神形兼備。 其十、文章之患,莫大乎門戶 餘天性孤峭,雅不喜文社詩壇互相標榜。第念文章之患,莫大乎門戶。元遺山詩曰:鄴下曹劉氣盡豪,江東諸謝韻尤高。若從華實評詩品,未便吳儂得錦袍。此以疆域爭門戶也。劉後村詩曰:書如逐客猶遭黜,詞取橫汾亦恐非。箏笛安能諧雅樂,綺羅原未識深衣。此以學術爭門戶也。朋黨之見,君子病焉。 (按語)紀夫子也不待見門戶之見,詩中門派雖於詩風形成是有一定作用,但於詩的發展蔽大於利。從上麵的這段文中的詩看,古人也會有相互攻訐,相互瞧不上的時候。再看看而今詩壇,何其相似也。 (小結一) 1、有了這十段,大家可以讀到什麽呢,首先,是詩與禪合,形貌之間,虛實相與。這並非要每個詩人參禪,卻很確實地指出了詩的概貌。正如杜門詩兄指出,鏡花水月,須自在其中,造化因人而異。 2、為詩者不能以抄撮為門徑,古人的好句,須比對其意境,反複出入,使活然於心,再化生於自己的文字,方能成詩。 3、古人的好詩並非都出於愁苦,囧迫之境。寬鬆愉悅的心境往往是好詩的源泉。尖酸,刻薄,狹隘,戾氣太重,皆非最佳為詩心態。 4、詩的來龍去脈,於發呼情,止呼禮之間浙見流派。漢揚雄以賦言類詩,一則/禮,一淫/情,枝敧兩麵。大致屈,宋,中致滄浪,以下紛紜,莫衷一是。 5、如今人學詩,應知道這麽些最基本的東西。此非章法門徑,卻亦詩外功夫。不可不察也。 (小結二) 1、此類詩論曆代都有,龐雜紛紜,甚至分門論派,讀來費時費工,且時有誤人之嫌。惟覺紀昀之述相對簡約,切乎要旨,讀來容易,時有畫龍點睛之筆,與他人抄撮賣弄有天壤之別。 2、近體詩走到今天,幾近難繼。奈何?是好事者眾多,相互攻訐抵觸,拆東牆撲西牆,把個詩詞理論弄得玄乎其玄,其意多在於糊弄人也。動轍說人這也不懂那也不懂,其實自己啥也說不清。這麽多吃這門飯的學者,前呼後擁,竟然連近體詩中那幾件講究的道理都沒一個能說得清道得明。逢人除了引述些連自己都不信的古人文章,便沒了別的咒念。俺為他們羞愧。 3、個人覺得紀氏這段是移花接木之法,是苦吟之門徑,俺個人還是更喜歡詠鵝詠絮那種天籟之筆,來源於自己生活的鮮活感悟,那樣來得更自然容易。 (題外論一) (問)話既說開。不妨提個初學者的問題,看看大家如何說。為啥律,絕句要忌孤平,三平尾,三仄尾?拗救到底有無聲氣或音律上的意義呢? (解)孤平,在初學者來看,隻見說是大忌,沒人說為啥,網上能搜到的,往往是把人繞暈的一些有關聲韻的把戲。所能說明的隻有一句話,那就是古人不用。如今有人把這概念擴大到了三種,甚至四種。有那必要嗎?仄平仄仄平平的句式,在古詞牌中常見,這包括唐,宋時的牌子。仄平仄的結構就更加常見。所以說古詩詞並不忌諱夾平。但仄平仄仄平(孤平),的確少見,這包括古風。因此說"大忌"也是情有可原的。至於三平,三仄尾,則是非常常見,而近體不用,蓋時髦而已,以區別之前古風,之後長短句。並非人們所說的聲韻上的和諧與否。 二、閑摘袁枚《隨園詩話》 (引語)紀氏詩論立足點高,視野開闊,點睛之筆在處皆是。雖然有時一鱗半爪,於而今倉促度日人而言,比看長篇大論來的方便。清代袁枚也有些詩論,洋洋之見,亦別有洞天。 再從《隨園詩話》中摘幾段 (一) 詩雖奇偉,而不能揉磨入細,未免粗才。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有作用人,放之則彌六合,收之則斂方寸,巨刃摩天,金針刺繡,一以貫之者也。諸葛躬耕草廬,忽然統師六出,靳王中興首將,竟能跨驢西湖:聖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於詩亦可一貫。書家北海如象,不及右軍如龍,亦此意耳。餘嚐規蔣心餘雲:子氣壓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心餘折服曰:吾今始得真師。其虛心如此。 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要像初拓黃庭,剛到恰好處。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難。予最愛方扶南滕王閣詩雲,閣外青山閣下江,閣中無主自開窗。春風欲拓滕王帖,蝴蝶入簾飛一雙。歎為絕調。後見其子某雲,翁晚年嫌為少作,刪去矣。予大驚,卒不解其故。桐城吳某告予雲,扶南三改周瑜墓詩,而愈改愈謬。其少作雲,大帝君臣同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可稱工矣。中年改雲,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紅妝。已覺牽強。晚年又改雲,小喬妝罷胭脂濕,大帝謀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豈非朱子所謂,三則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與方敏恪公為族兄。敏恪寄信,苦勸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從。方知幾句好詩,亦須福分。 詩境最寬,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複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後能求詩於書中,待詩於詩外。 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而濺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以兩物論,狐貉貴厚,鮫蛸貴薄。以一物論,刀背貴厚,刀鋒貴薄。安見厚者定貴,薄者定賤耶?古人之詩,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義山似厚,飛卿似薄。俱為名家。猶之論交,謂深人難交,不知淺人亦正難交。 孔子 論詩,但雲興,觀,群,怨。又雲溫柔敦厚,足矣。孟子論詩,但雲以意逆誌,又雲言近而指遠,足矣。不料今之詩流,有三病焉:其一,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其一全無蘊藉,矢口而道,自誇真率。近又有講聲調而圈平點仄以為譜者,戒蜂腰,鶴膝,疊韻,雙聲以為嚴者,栩栩然矜獨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謂老去漸於詩律細,,其何以謂之律,?何以謂之細?少陵不言。元微之雲:欲得人人服,須教麵麵全。其作何全法,微之亦不言。蓋詩境甚寬,詩情甚活,總在乎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論詩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狹其徑,苛其條規,桎梏其性靈,使無生人之樂,不已慎乎。唐齊已有風騷旨格,宋吳潛溪有詩眼,皆非大家真知詩者。 (按語)看來袁枚還真是明白人。對詩的沿革了然於胸。依孔孟之論,進而到少陵等人之說,說明詩的規矩是逐步發展形成的,且立規矩的宗旨並非束縛性靈,拘僅詩性。這是根本。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雲,凡詩帶桀驁之氣,其人必非良士。張元詠雪雲: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詠鷹雲: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雲高處飛。韓,範為經略,嫌其投詩自媒,棄而不用。張乃投元昊,為中國患。後嶽武穆駐兵之所,江禁甚嚴。有毛國英者投詩雲:鐵鎖沉沉截碧江,風旗獵獵駐危檣。禹門縱使高千隻,放過蛟龍也不妨。嶽公笑曰:此張元輩也。速召見,以禮接之。 又曰:詩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則精神衰葸,往往多頹唐浮泛之詞。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況後人乎。故餘有句雲:鶯老莫調舌,人老莫作詩。 (按語)看來袁公亦不失偏頗,然這些文字還是頗見性情的。古人詩議詩論不乏其審美觀,而今讀來不無啟發。九門兄原想讓俺寫篇詩話,把大家的詩拿來議論。如今審美觀念差異太大,隻恐涉者難以超脫,流於口水仗。 (題外論二) (問)虛詞入詩的考究 (解)虛詞入近體在近代被視為禁忌,紀昀視之為詩法不熟的表現,袁枚卻說李商隱善用。唐詩三百時有虛詞入詩的。詩中流派或則或淫,或莊或諧。不用虛詞者莊重嚴謹,善用虛詞者活潑生動,故不可一概而論。虛詞可用,不可湊也。同樣,實詞亦不可湊。律詩之嚴謹並非隻在館閣體中體現。而今學詩切不可執著於古人規矩之皮毛,須深入其所以之中,才能拿揑恰到好處。古漢語並未象現代漢語一樣將詞性分得那麽細,所有詞隻要合乎性靈,皆在可用之例。 (題外論三) (問)關於詩的最高境界 (解一)邁五詩兄語: 俺個人覺得所謂詩的最高,最終境界是不存在的。試想一個門坎這麽低的體裁,各色人物都認為自己的東西最好,標準唯一,那得有多少最高,最終呀?詠鵝的,詠絮的,打油的,開漱的,館閣體,及各種變體都祘上,各有各的長處,講究,也各有不足與局限性。這帖開在此壓根就沒想挑誰對與錯,隻是開扇窗,留個門,給大家一討論路子,知道古人有哪些見地,議論。至於譽毀,不在考慮之內,實乃見仁見智。 (解二)月色千頃詩兄語: 詩有最後最高的境地,這點上我認為與您不同?或是一切人類行為藝術,都有最後最高的境地;至少“無法”可淺意理解為各類行為藝術的最後最高境地?以在下淺意以為,詩的最後最高境地實為一個“空”字;實也就是“禪”意,是無法的具體表現?在此之下,或可理解為:不論誰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最後境地一定是孤獨?因為沒有孤獨之境,絕對樹不出一個真正的詩人? (解三)邁五詩兄語: 所有所謂高標,都不會是無條件的遊戲,古今中外,無一例外。詩本性情,性情好壞本身就是見仁見智的事。從來沒有統一標準。也許這詩人的真與假不那麽好介定。在俺看但凡以詩寄托性情者便是詩人,不在於寫詩謀生與否。詩人中有孤獨的,也有開朗的。故此人們不會把寫詩看成是一種心理疾病,也就不祘是某種優勢或缺陷。這與西方音樂似乎是相通的,人們不會因貝多芬的悲劇人生而認為音樂是一多難職業,也不會以孟徳爾鬆的富有多才而認為音樂是致達之路。 (二) 袁枚說,全唐詩凡和尚,道士,仙人,都無好詩,不如才鬼,山魈,卻有佳句。 詩人筆太豪健,往往短於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詩,必纏綿婉轉,方稱合作。東坡之哭朝雲,味同嚼蠟:筆能剛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滿紙,詞太文而意轉隱故也。近時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詩,遠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數首為比例。 厲鸚《哭月上》雲: 一場短夢七年過,往事分明觸緒多。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 半屏涼影頹低髻,三徑春風曳薄羅。今日書堂覓行跡,不禁雙鬢為伊皤。 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眉不複全?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去後月如煙。 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欄重倚遍,那堪腸斷數華年。 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薄命已知因藥誤,殘妝不惜帶愁描。 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蚶祝夢妖。幾度氣絲先訣別,淚痕兼雨灑芭蕉。 郎主年年耐薄遊,片帆望盡海西頭。將歸預想迎門笑,欲別俄成滿鏡愁。 消渴頻煩供茗碗,怕寒重與理薰篝。春來憔悴看如此,一臥楓根尚憶否? 廖古檀《悼亡》雲: 合歡花瓣委輕塵,風雨邊城不見春。若憶小窗扶病起,脂殘粉褪寫遺真。 商寶意《哭環娘》雲: 待年略住娉婷市,卻聘曾嫌富貴家。還餘清淨三生體,欠汝滂沱淚數行。 寶山黃燮鼎《悼亡》雲: 無多奠酒諳卿量,未就埋香諄我貧。 皆言情絕調。 隨園詩話摘得:諺雲:死棋腹中有仙著。此言最有理。餘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從人而不徇人,方妙。樂取於人以為善,聖人也。無稽之言勿聽,亦聖人也。作史三長:才,學,識,缺一不可。餘謂詩亦如之,而識為最先,非識,則才學俱誤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師之所在。其識之謂歟? 千古善言詩者,莫如虞舜。教?典樂曰:詩言誌。言詩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詠言。言歌之不離乎本旨也。曰聲依永。言聲韻之貴悠長也。曰律和聲。言音之貴均調也。知是四者,於詩道盡之矣。 (按語)由此可見,詩光有才學還不成,最關鍵是須有見地,而今那些動輒就消費古人,蔑視今人者,首先便失在了這個識字上。其詩亦多失於偏頗,其誌亦沉溺於戾氣。雖貌似不可一世,終難濟身蘭芷。 紀昀曾說過,詩不可作理語,說理必腐。袁枚則說:詩無理語,予謂不然。大雅:於緝熙敬止。不聞則式,不諫亦入,何嚐非理語,何等古妙。文選:寡欲罕所缺,理來情無存。唐人:廉豈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陳後山訓子雲:勉汝言須記,逢人善即師。文文山詠懷雲:疏因隨事直,忠故有時愚。又宋人:獨有玉堂人不寂,六箴將曉獻宸旒。亦皆理語,何嚐非詩家上乘? 詩家有不說理而真乃說理者。如唐人詠棋雲: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詠帆雲:恰認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眾妃中。禪心終不動,仍捧舊花歸。雪詩:何由更得齊民暖,恨不偏於宿麥深。雲詩:無限早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許魯齋即景雲:黑雲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車尚出門?直待前途風雨惡,蒼茫何處覓煙村。無名氏雲:一點緇塵浣素衣,瘢瘢駁駁使人疑。縱教洗遍千江水,爭似當初未洗時。 (按語)所以說詩無可否,但見性情,格調,肌理,神韻便可。 (題外論四) 關於用韻 韻:王氏續通考言:唐五夷山人吳械深惡沈約,周頤之韻,以為穿鑿無理,乃稽考毛詩,周易,尚書,而別為韻書,分麻,遮,歸,飛為二,合東,冬,江,陽為一。予以為洪武正韻之先聲也。然積習已久,雖帝王之力,尚不能挽,況其下乎。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叛者三人。商鞅廢井田而天下怨,王莽複井田而天下怨。一改舊習,人以為怪。從前解經者,河北宗王,河南宗鄭。今之解經,專宗程,朱。亦詩韻類也。 這段文字給如今嚐試各種韻式的潮流一個古例。袁枚認為吳械的韻法雖似乎較之沈約,周頤更合理,然積重難返。奈何? 閻百詩雲:百裏不同音,千年不同韻。毛詩凡韻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聲,非強為押也。焦氏筆乘載:古人下皆音虎。衛風雲:於林之下,上韻爰居爰處。凱風雲:在浚之下,下韻為母氏勞苦。大雅雲:至於岐下,下雲:率西水滸。服皆音迫,關睢雲:窹寐思服,下韻為輾轉反側,候人雲:不濡其翼,下句為不稱其服,離騷雲:非時俗之所服,下句為依彭鹹之遺則。降皆音攻,草蟲雲:我心則降,下句為憂心忡忡。旱麓雲:福祿攸降,上韻為黃流在中。英皆音央,清人雲:二矛重英,下句為河上乎翱翔。有女同車雲:顏如舜英,下句為佩玉將將。楚詞雲:華采衣兮若英,下句為爛昭昭兮未央。風皆讀分。綠衣雲:淒其以風,下句為實獲我心。晨風雲:鴕彼晨風,下句為鬱彼北林。熏民雲:穆如清風,下句為以慰其心。憂皆讀喓,黍離雲:謂我心憂,上句為中心搖搖。載馳雲:我心則憂,上句為言至於漕。楚詞雲:思公子兮徒離憂,上韻為風颯颯兮本蕭蕭。其他則好之為吼,雄之為形,南之為能,儀之為何,宅之為托,澤之為鐸,皆玩其上下文,及他篇之相同者,而自見。風字,毛詩中凡六見,皆在侵韻,他可類推。朱子不解此義,乃以後代詩韻,強押三百篇,誤矣!至於委蛇二字有十二變,離字有十五義,敦字十二音。徐應秋《談薈》言之甚詳。 這段文字把古韻變遷例舉了一些,其方法可以借鑒。可見古語音與古韻的演變也走了一段長路。 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並隔古今。穀梁雲:吳謂善伊為稻緩。淮南人呼母為社,世說:王丞相作吳語曰:何乃淘?唐韻:江淮以韓為何。今皆無此音。 偶見坊間俗韻,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頗非之,及讀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隰苓,十蒸(原作真,據民國本改)通九青。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辭:肇錫餘 以佳名,字餘曰靈均。八庚通十蒸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無怪老杜與某曹長詩,末字韻旁通者六。東坡與季長詩,汁字韻旁通者七。 餘祝彭尚書壽詩,七虞內誤用餘字,意欲改之。後考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而中止。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東韻也,而用鬆字。杜少陵崔氏東山草堂七律,真韻也,而用芹字。蘇瀕出塞五律,微韻也,而用麾字。明皇餞王腹巡邊長律,魚韻也,而用符字。李義山屬對最工,而押韻頗寬,如東冬,蕭肴之類,律詩中竟時時通用。唐人不以為嫌也。 (按語)摘以上這幾段,不是想提倡律詩韻要寬押。而是大家平時可能也沒這閑功夫去通讀那麽些古籍,這些文字足以說明大家如今學平水韻遇到的困惑並非隻是語言變遷形成的,古已有之。如今大家學詩,既要學習嚴格意思上的平水韻,也要認識自古便有的通壓習慣。這對於繼承與發展詩學應該有些裨益。 袁枚雲:詩有音節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有天性使然,非關學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継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本朝繼者,其惟黃莘田乎。 (按語)和音樂一樣,詩的音樂性在一些人的天性中表露無遺,卻是刻意難為也。這種事在音樂史上屢曆不鮮。 (題外論五) 關於和詩 袁枚有雲:餘作詩,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為詩寫性情,惟悟所適。一韻中有千百字,憑吾所選,尚有用定後不慊意而別改者。何得以一二韻約束為之?既約束,則不得不湊拍,既湊拍,安得有性情哉?莊子曰:忘足,履之適也。餘亦曰:忘韻,詩之適也。 (按語一)這段文字從一個方麵說明了作詩時自在的重要。要得性情充分釋放,便要心性少受約束。然而詩作為體裁,對於表達的規範與形式是有約束的,所要表達的故事,意境,以及背景也都對表達通路有限製,文章從下筆始其實就對之後的發展作了限製。有時沒有限製,或留有太多的選擇,反而會使寫作難以進行,抉擇困難往往不如胸有成竹來得順利。限字,限韻往往可以磨練文字技巧和功力,久之便會發生從一般修剪到嫁接重生的飛躍。個見。 (按語二)與反對和詩類似,袁枚同樣反對應製詩:文以情生,未有無情而有文者。韻因詩押,未有無詩而先有韻者。餘雅不喜人以一題排挨上下平作三十首,敷衍湊拍,滿紙浮詞。古名家斷無此種。至於上用"秋"字,下用"花"字,如秋月秋雲,桃花桂花之類,連綿數十首,是作類書《群芳譜》,非詠詩也。 (按語三)文字遊戲可以偶爾為之,是為練筆,切不可當成寫詩?徑。俺所見在遊戲中浸淫多年而不得其法者不在少數。學詩如今有很多誤區,如有認為留連越長便越有經驗,其實不然,在同一瓶頸下掙紮多年而出不來的,大有人在,這種信念,把人胃口吊高了,反而會沉不下心,放不下麵子,坦對現實。如今有一些詩,句子單挑出來都可,合平仄,句法也通,整篇也合律,押韻,合轍。但通篇一讀卻揉不到一塊。或是遊戲之害也。 袁枚曰: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詩雲:浩劫信於今日盡,癡心疑有別家開。盧仝雲:昨夜醉酒歸,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宋人仿之,雲: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卻搗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億。又曰:老僧隻恐雲飛去,日午先教掩寺門。近人陳楚南題背麵美人圖雲:美人背倚玉闌幹,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轉,癡心欲掉畫圖看。妙在皆孩子語言也。 (按語)可見詩不在典深事奧,卻妙在天籟自然。 近有聲調譜之傳,以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為秘本。餘覽之。不覺失笑。夫詩為天地元音,有定而無定,恰到好處,自成音節。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試觀國風,雅,頌,離騷,樂府,各有聲調,無譜可填。杜甫,王維七古中,平仄均調,竟有如七律者:韓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縛之也。倘必照曲譜排填,則四始。六義之風掃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國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按語)摘此兩段可見詩有法,亦無定法。給而今寫詩填詞章法之始開了一扇窗,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也。 學詩之要:袁枚曰:詩雖小技,然必童而習之。入手先從漢,魏,六朝,下至三唐,兩宋,自然源流各得,脈絡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於時文八股矣。宦成後,慕詩名而強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挾取之。於是所讀者,在宋非蘇即黃,在唐非韓則杜,此外付之不觀。亦知此四家者,豈淺學之人所能襲取哉?於是專得皮毛,自誇高格,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書曰: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此作詩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視其人之天分耳。與詩近者,雖中年後,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 詩少作則思澀,多作則手滑。醫澀須多看古人之詩,醫滑須用剝進幾層之法。 (按語)摘此兩段與各位學詩同好分享。雖然學詩有些講究,也有些路子可循,但沒有成法可依,須因地製宜,人的資質不同,對詩的敏感度不同,得具體情況具體對待。慢者不可操之過急,速者不能流於膚淺。 詩有相,袁枚曰:詩有幹無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蟲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韻,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 後學詩的,可比照看看,心中自有乾坤。學詩自有方圓。 從古講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禇,薛,不硜硜於說文,凡將。講韻學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不斤斤於分音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後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 (按語)袁枚這話好像也是指著如今詩人們說的。 餘嚐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後,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於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攙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後之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攙,字麵欠雅馴,遂為耳食者所擯,並其本質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餘《哭鄂文端公》雲:魂依大袷歸天廟。程夢湘爭雲:祫字入禮不入詩。餘雖一時不能易,而心頗折服。夫六經之字,尚且不能攙入詩中,況他書乎!劉禹錫不敢題糕字,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東坡笑劉不題糕字為不豪,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人不能在此處分唐,宋,而徒在渾含,刻露處分唐,宋。則不知三百篇中,渾含固多,刻露者亦複不少。此所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題外論六) 關於用典 袁枚曰:唐人近體詩,不用生典,稱公卿,不過皋,夔,蕭,曹,稱隱士,不過梅福,君平。敘風景,不過夕陽,芳草。用字麵,不過月露風雲。一經調度,便日月嶄新。猶之易牙治味,不過雞豬魚肉。華陀用藥,不過青粘漆葉。其勝人處,不求之海外異國也。餘過馬嵬吊楊妃詩曰:金舄錦袍何處去?隻留羅襪與人看。用新唐書李石傳中語,非僻書也,而讀者人人問出處。餘厭而刪之,故此詩不存集中。 (按語)以上可見用典之好,無異雙刃劍也。如今有些詩樂於用典,且不避生典,以為標榜學養。尚不如袁公如此有自知之明。 (題外論七) 關於詩法 袁枚曰:詩有認假為真而妙者。唐人宿華山雲:危欄倚遍都無寐,猶恐星河墜入樓。宋人詠梅花賬雲:呼童細掃瀟湘簟,猶恐殘花落枕旁。有認真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觀妓雲:恰似春風三月半,楊花飛處牡丹開。元人美人梳頭雲:紅雪忽生池上影,烏雲半卷鏡中天。 (按語)這種似是而非,摹形慮差的手段恰是古人詩法奇巧處。 (題外論八) 關於情誌 常寧歐永孝序江賓穀之詩曰:三百篇:頌不如雅,雅不如風。何也?雅,頌,人籟也,地籟也,多後王,君公,大夫修飾之詞。至十五國風,則皆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書曰:詩言誌。史記曰:詩以達意。若國風者,真可謂之言誌而能達矣。賓穀自序其詩曰:予非存予之詩也:譬之麵然,予雖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麵美,然予寧無麵乎?何必作窺觀焉? (按語)由此可見,宋詩不如唐詩也是這麽個理。 (題外論九) 關於時語 詩有見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遠樹來”,庾肩吾之隻認己身往,翻疑彼岸移:兩意相同,俱是悟境。王梵誌雲:昔我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忽生我,生我複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八句是禪家上乘。陳後山雲: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雲,戴著幾村稅?四語是小雅正風。 (按語)袁枚這段看來今語入詩古人就已試過了,且不乏成功之吟。 (題外論十) 關於改詩 陏園詩話曰:唐子西雲: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復改正之。隔數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四,方敢示人。此數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餘續詩品有雲: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命,一鑄而定。 (按語)讀了這一段,可見袁公還真是詩中一達人。見多識廣。以前總以為這是魯迅先生的文章修改方法,由此可知,更有早行人也。 三、閑摘王國維《人間詞話》 (引語)首先,摘古人詩話不是為拾人牙慧,而是方便各個層次的同好學習和探討詩詞。雖不敢說金針度人,卻實在雅俗共賞。格律詩的格式,作法有很多資料,法門竅要五花八門,但落於枝節。容以後再敘。在此再摘幾段,王國唯,近代詩人,著有人間詞話傳世。其中不乏真知灼見。 一、詞話曰: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知前,餘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詩之三百首,拾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者,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作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才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近體詩體製,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按語)此三段摘自王國維人間詞話。從另一角度觀察到詩作為一種體裁的演變,以及之間的關係。詩詞的言誌本質以及立題對之的限製。詩詞作為體裁,其表現性與信息承載的特點等。給如今學詩的同好以大致的概括性描述。 二、人間詞話: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穀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梁空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闋雲: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裏萬裏,二月三月,行色一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裏。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書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按語)在此摘了兩段人間詞話。對文章所謂隔與不隔給了一大概印象。其中列舉的古人名,並沒有其作品,隻大致說其風格,大家可以搜來讀讀,看看是否也認同詞話的概括。詩詞本身作為體裁,短小精致,或諧或莊,都以一定的疏密度來處理素材,其跳躍的大小,其脈絡的粗細,都關係到生澀與明朗。或有意,或無意,給讀者留下一些猜測與想像空間。 (題外論十一) 關於類書 袁枚曰:古無類書,無誌書,又無字匯。故三都,兩京賦,言木則若幹,言鳥則若幹,必待搜輯群書,廣采風土,然後成文。果能才藻富豔,便傾動一時。洛陽所以紙貴者,真是家置一本,當類書,郡誌讀耳。故成之亦須十年,五年。今類書,字匯,無所不備。使左思生於今日,必不作此種賦。即作之,不過翻摘故紙,一二日可成。可抄誦之者,亦無有也。今人作詩賦,而好用雜事僻典,以多為貴者,誤矣。 (按語)古人沒有字典,沒有參考書,寫東西也附帶考據,研究。有些名文如今讀來可能不覺得多了不起,但在當初的條件下卻是很不一般的。如今寫東西檢索,查據樣樣都方便,人們卻常以用生僻事典為榮。看來清代的時髦與今天的差不多。 (題外論十二) 關於通變 隨園詩話:樂府二字,是官監之名,見霍光,張放兩傳。其君馬黃,臨高台等樂章,久已失傳。蓋以樂府傳寫,大字為辭,細字為聲,聲詞合寫,易至舛誤。是以曹魏改將進酒為平關中,上之回為克官渡,共十二曲,並不襲漢。晉人改思悲翁為宜受命,朱鷺為靈之祥,共十二曲,亦不襲魏。唐太白,長吉知之,故仍本其名,而自作己詩。少陵,張,王,元,白知之,故自作己詩,而創為新樂府。元稹序杜詩,言之甚祥。鄭樵亦言:今之樂府,崔豹以意說名,吳兢以事解目,與詩之失傳一也。將進酒而李餘乃序烈女,出門行而劉猛不言別離,秋胡行而武帝雲,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皆與題無涉。今人猶貿貿然抱樂府解題為秘本,而字摹句仿之,如畫鬼魅,鑿空無據。且必置之卷首,以撐門麵,猶之自標門閥,稱乃祖乃宗絕大官銜,而不知其與其與己無幹也。 (按語)由此可見古之文體演變,抑或以訛傳訛。今人學之如不究其根本,難免流於膚淺,不著其衷。 (題外論十三) 關於多音字 陸放翁"燒灰除菜蝗",蝗字作仄聲。徐騎省莫折紅芳樹,但知盡意看,但字作平聲。李山甫赴舉別所知詩:黃祖不憐鸚鵡客,誌公偏賞麒麟兒,麒字作仄聲。王建贈李仆射詩:每日城南空挑戰挑字作仄聲。贈田侍中:綠窗紅燈酒,燈字作仄聲。皆本白香山之以司為"四",琵為別,凝脂為佞,紅橋三百九十橋,十讀諶也。韓愈嶽陽樓詩:宇宙隘而妨,妨作訪音。東都詩:新輩隻朝評,評作病音。元稹東南行百韻詩:征俸封魚租,封音俸。痞臥詩:一生長苦節,三省詎行怪,怪音乖。嶺南詩:聯遊虧片玉,洞照失明鑒,鑒音間。夜池詩:高屋無人風張襆,張音丈。苦思正旦酬白雲,閑觀風色動青臍,正旦讀作真丹。又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詩:仁風扇道路,陰雨膏閭閻,扇平聲。膏去聲。李商隱石城詩:簟冰將飄枕,簾烘不隱鉤。自注:冰去聲。陸龜蒙包山詩:海客施明珠,湘蕤料淨食。自注:料平聲。朱竹坨山塘記事詩:殷勤短主簿,端笏立阼階,阼音徂。杜少陵用中興,中酒,王氣,貞觀等字,忽平忽仄,隨其所便。大抵相如之相,燈檠之檠,親迎之迎,親家之親,寧馨之馨,葡萄之葡,讚候之讚,馬援之援,別離之離,急難之難,上應之應,判舍之判,量移之量,處分之分,範蠡之蠡,禰衡之禰,伍員之員,皆平仄兩用。 (按語)摘了袁枚這段,並不想把大家繞糊塗了,而是要讓大家知道古人在用多音字上有其得天獨厚的優勢,今人學詩者,這亦不能不說是一道坎。古人約定俗成的東西,在今天的語境下或不成立。故讀古人作品,不能不懷一份敬畏去讀,否則容易先入為主,犯錯。 (題外論十四) 關於批判 三餘篇言:詩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長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過峨嵋。謝宣城詩:澄江淨如練,宣城去江百餘裏,縣治左右無江。相如上林賦:八川分流。長安無八川。嚴冬友曰:西漢時,長安原有八川,謂涇,渭,灞,滬,灃,漓,潦,湧也,至宋時則無矣。 (按語)藝術創作與考據,有時是矛盾的,如今詩話多執著一辭,攻訐另一辭。 (題外論十五) 關於詩才 隨園詩話:人稱才大者,如萬裏黃河,與泥沙俱下。餘以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濤浴日,所見皆金銀宮闕,奇花異草,安得有泥沙汙人眼界耶?或曰:詩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龐雜,名家必選字酌句。餘道:作者自命當作名家,而使後人置我於大家之中,不可自命為大家,而轉使後人屏我於名家之外。嚐規蔣心餘太史雲:君切莫老手頹唐,才人膽大也。心餘以為然。 (按語)讀此段文字,不禁感歎袁公不再世,如今學詩人中不乏粗才,卻缺少大才也,是故泥沙俱下,莫辨粗精,令人扼腕矣。 (題外論十六) 關於治學 隨園詩話:昔人言白香山詩無一句不自在,故其為人和平樂易,王荊公詩無一句自在,故其人拗強乖張。愚謂荊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項。若論詩,則終生在門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闕象緯逼為天閱象緯逼。改王摩詰山中一夜雨為一半雨,改把君詩過日為過目。關山同一照為同一點。皆是點金成鐵手段。大抵宋人好矜愽雅,又好穿鑿,故此種剜肉補瘡之說,不一而足。杜詩,天生呼來不上船。此指明皇白龍池召李白而言。船,舟也。明道雜記以為:船,衣領也。蜀人以衣領為船。謂李白不整衣領而見天子也。青蓮雖狂,不應若是之妄。東坡赤壁賦: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適,閑適也。羅氏拾遺以為:當是食字。引佛書以睡為食,則與上文文義平險不倫。東坡雖佞佛,必不自亂其例。杜詩:王母晝下雲旗翻。此王母,西王母也。清波雜誌以王母為鳥名,則與雲旗杳無幹涉。王勃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此落霞,雲霞也。與孤鶩不類而類,故見妍妙。吳獬事始:以落霞為飛蛾,則蟲鳥並飛,味同嚼蠟。杜牧阿房宮賦:未雲何龍,用易經雲從龍也。是齋日記以為用左氏:龍見而雩。宮中,非雩祭地也。 (按語)由此可見,讀古書亦有被誤導的可能。並非多讀就好,還須有常識,有見地。古人做學問,也有象一些今人一樣,不求甚解,想當然而牽強穿鑿的。是故見今人如識古人,須抱盡信書不如無書信念也。 四、閑話 (閑話一) 歐北詩話有雲:七律不用虛字,全用實字,唐時賈至等早朝大明宮諸作,已開其端。少陵(五更鼓角),三峽星河,錦江春色,玉壘浮雲數聯,杜樊川: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趙渭南: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陸放翁: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皆是也。然不過寫景。梅村則並以敘事,而字句外自有餘味,此則獨擅長處。 (閑話二) 九門兄所言極是。詩可改,須慎。性情,誌也,與時境有涉,寫時在境中,改時已在境外,在其中者,自有由衷見識,在其外者,廓見廬山真麵目。相權之下,去粗留精,才能見其功夫。 古人留下的詩論中不乏真知灼見。如今讀來常有驚喜,今天的學詩人所遇到的問題,其實在那時候就已經存在,隻不過現在尚在重複。偶爾翻到古人妙議,不禁莞爾。 (閑話三) 笑石吟長,先生所議是真知灼見。詩本性情,見智見仁。發乎情,止乎禮。詩亦歌,循於韻,和於聲。詩宗六義,上達天堂,下至民庶,言誌抒情,亦淫亦則,放即風,收即律,伸則詞,變則曲。上下千年,無窮無盡。今天學詩,不法古人,是不知古人有其法,不尊禮,是不知其有禮也。 所有體裁皆一代時髦而已,後人趕之,難達其佳境,蓋急於標新立異,追求詩外之物,人道功夫在詩外不假,那是說要出得了,進得來。絕非出不去又進不來,西服草鞋,自說其妙,非關體統。 (閑話四) (亓魛摘略)《圍爐詩話》:詩必隨題成體,而後台閣、山林、閨房、邊塞、旅邸、道路、方外、青樓,處處有詩。子美備矣。 按:詩必隨題成體,說的卻是如何。不同題材有不同套路、程式、意象,這會影響詩的寫法的,比如起結,尤其明顯。現收集古人的總結,如下。顧龍振:起句之敘法共有十五:實敘、狀景、問答、頌揚、吊古、傷今、懷愁、感歎、時序、直入、引端、虛發、聯句、反題故事、順題故事等。結句用法有十七:勸戒、祝頌、自感、自愛、含情不盡、相思、寓意、欣歡、景慕、餘意無窮、故事、激烈、期約、懷感聯對、回顧、繳收。 另外,隨題成體。題是多種多樣的,不同理論家劃分不一樣,隨著時代發展肯定也有變化的。所謂子美備矣,那麽杜甫的詩按照題材怎麽分類呢?我想可以借用瀛奎律髓的劃分,借來一用。可以有點啟發。按照人的情感分:懷古類、忠憤類、感舊類、傷悼類、送別類、閑適類、消遣類、寄贈類。按照人事分:朝省類、宴集類、旅況類、遷謫類、疾病類、宦情類、兄弟類、子息類、升平類。按照寫作技法分:拗字類、變體類、著題類。按照時間順序分:春日類、夏日類、秋日類、冬日類、晨朝類、暮夜類、節序類。按照題材分:登覽類、風土類、風懷類、晴雨類、茶類、酒類、梅花類、雪類、月類、陵廟類、邊塞類、宮闈類、山岩類、川泉類、庭宇類、技藝類、遠外類、釋梵類、仙逸類。(小條目乃筆者所加,不嚴謹。) (閑話五) 詩與滄桑 詩作為人們抒發性情,交流情感的體裁,自古就沒有遠離生活,沒離開過時髦,從桑間蒲上,君子好逑,到民間魏闕,風達信雅,無不如是。或工或拙,或俗或雅,皆是性情。自漢以後,依風依賦,衍生講究,引之入詩,便有駢文,歌行類似的變化,及至於唐,近體善矣。從詩經,到後來的唐詩三百首,其風格的演變與沿習,在處可見。橫不能重近體而輕古風,倚館閣而輕唐詩。每個時期的風格與講究,都有其存在的意義,亦都有其在詩中的地位。 袁枚說過年老氣衰而詩境亦隨之頹,這是合符一般自然規律的。精力不濟,精神頭不好時,詩興自然會受影響。但這並不能一概而論。人們時常看不起老幹體,殊不知那也是時代的產物。過去革命幹部,在實踐中學習文化,革命熱情不減,及至老年乃可用詩抒情言誌。這比起土改那會,已是很有文彩的了! 八個樣板戲在文革後廣為垢病,舊科班的看不起,西洋的亦嫌土氣。但若從實際水平看,卻不可置疑有著許多過人之處,無論唱腔,舞美,音樂,戲劇效果都有相當的突破。 老三界後的中學生,係統讀過古典文學的鳳毛麟角,寫近體與過去讀過私塾人有差別,但陰晴圓缺,性情上的東西差別不大,交流還是相通的。彼此雖然感覺不同,卻不致於格格不入。 館閣體由於科舉而高標一格,後人多學,其講究挑剔,不善之人則與真性情漸行漸遠。以至生澀費解常見,反不如唐詩親民,因此,而把詩引入了死胡同,詩須見性情,後學不可不察也。 五、結束語 摘閑至此,大至涉及三四家詩話,有高度概括的紀昀,無所不及的隨園詩話,引伸相得的人間詞話。及至各論,那便必須是趙冀的歐北詩話了。人們也許會問,為啥不摘嚴滄浪,及更早些的詩家。是其隻知其前,不知其後故也。自古詩話多如牛毛,引征龐雜且常有挾帶穿鑿,初涉者易信以為真,失之謬誤也,是故俺選擇這幾位清代,民國詩哲詩話,雖不敢保證其觀點絕對正確,但大致中規中矩,可互相參照,不失為學詩良師益友也。 文字雖不那麽久遠,與如今白話已有距離,讀來或許費些勁,而內容十分豐富,徜若茶餘飯後,三餘三上,偶爾弄通一二條,比上微信,煲短信粥,又是別有一番風味。希望大家會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