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閑摘紀昀《閱微草堂筆記》
(引語)紀曉嵐乃清代鴻儒,素以善對著稱,才思敏捷,學養海深,其詩名反為後人所忽略。閒來讀到他的詩論,卻十分珍惜,別有洞天。 故有意擇些來與大家分享。餘雖孤陋寡聞,或可拋磚引玉,得同好饋賞,不亦樂乎。
其一、詩禪
詩以禪為喻(把作詩與參禪來作個比喻)
《賦得鏡花水月》(清•紀昀)
詩以禪為喻,滄浪自一家。水中明指月,鏡裏試拈花。
圓魄千江印,攲枝兩麵斜。蟾疑浮浪穀,蝶訝隔窗紗。
對影雖知幻,摹形反慮差。其間原有相,此會本無遮。
六義輕東魯,三乘轉法華。別傳歸教外,珍重辨瑜瑕。
(按語)這了了幾句,其實非常豐富,把他寫詩的感覺都包括其中。但能從中欣賞一二,亦屬緣份不淺。好則好,也不貶有唱反調的。
袁枚就這麽說:詩始於虞舜,編於孔子。吾儒不奉兩聖人之教,而遠引佛老,何耶?阮亭好以禪悟比詩,人奉為致論。餘駁之曰:毛詩三百篇,豈非絕調?不知爾時,禪在何處?佛在何方。人不能答。因告之曰: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悅耳,便是佳詩。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詩可以興。兩句相應。惟其言之工妙,所以能使人感發而興起,倘直率庸腐之言,能興者其誰?
(按語)說得亦在理,此即所謂性靈之說也。其實亦不矛盾。殊途同歸。大家讀近體詩往往會覺得唐人詩比較有親和力,參考上麵這兩段話,其中答案,不言自明。
其二、詩道
為詩之道,非惟語不可偷,即偷勢,偷意,亦歸巢臼。夫悟生於相引,有觸則通;力迫於相持,勢窮則奮。
善為詩者,當先取古人佳處涵詠之,使意境活潑在目前。擬議之中,自生變化。
如“蕭蕭馬鳴,悠悠旗旌。”王籍化為:蟬噪林俞靜。
“光風轉蕙,泛崇蘭歟。”荊公化為:扶輿度陽焰, 窈窕一枝花。皆得其句外意也。
水部詠梅,有憊枝卻月觀,和靖化為:水邊籬落忽橫枝,疏影橫斜水清淺。東坡化為:竹外一枝斜更好。皆的句中味也。
春水滿四澤,變為野水多於地, 夏雲多奇峰,變為山雜夏雲多,就一句點化也。
千峰共夕陽,變為夕陽山外山。
日華川上動,變為夕陽明滅亂流中。 就一字引申也。
到吳江地盡,隔岸越山多。 變為吳越到江分。 縮之而妙也。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變為微雨晴複滴,小窗幽且妍。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 衍之而妙也。
如是有得,乃立古人於前,竭吾之力而與之角。如雙鵠並翔,各極所至;如兩鼠鬥穴,不勝不止。思路斷絕之處,必有精神奔湧,忽然遇之者,正不必尋奢玉溪,隨人作計也。
(按語):這裏他主張詩可學,但不可鈔撮。並列舉了一些例子。但凡能化古已而出新奇者,都是不落巢臼的。是一種類比,而內化的學習方式。與平生感悟自然而由內而發,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其三、工拙
人必五官四體具足而後論妍媸,詩必規矩準繩不失而後論工拙。佳句層出而語脈橫隔,反不如文從字順,平易無奇。
李嘉祐有野樹花爭發,春塘水亂流句,宋人以為至佳,然上聯曰:年華初冠帶,文體舊弓裘;下聯曰:使君憐小阮,應念倚門愁。十字橫梗其中,竟作何解?孟公有晚泊潯陽望廬山詩,無句可摘,神妙乃不可思議,可悟詩法矣。
(按語)這段說的十分明瞭,意脈乃詩之生命所在,意脈通而再論其文采,趣味才有意義。不然一切皆是枉然。
其四、點化
蓋用事之妙,全在點化有神。抄撮類書,搜尋韻府,雖極工切,皆成死句。
如陳祜的風光草際浮詩, 起二句曰:秀發王孫草,春生君子風。 庸惡陋劣,豈可向邇乎。
(按語)此即用事用典都須化開,賦有新意,切忌生搬硬套而落巢臼。
其五、辭工
論歡愉之辭難工
夫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音易好,論詩家成習語矣。然以齷齪之胸,貯窮愁之氣,上者不過寒瘦之詞,下而至於瑣屑寒乞。無所不至,其為好也亦僅。甚至激忿牢騷,懟及君父,裂名教之防者有矣。興觀群怨之旨,彼可烏識哉!
(按語)這段會引起相當一部份人的反對。至晚清民國,詩風犀利,戾氣也重,無尊無畏。其代表人很多,恕不一一。時有驚人之句。亦是今人所追捧的風格。而紀夫子上麵這段論述不無灼識。若總以壞心情寫詩,其言亦自然不會超逸自然。
其六、窮工
詩必窮而後工,殆不然乎。上下二千年間,宏篇巨製,豈皆出山澤之臒耶?然謂窮而後工者,亦自有說。夫通聲氣者騖標榜,居富貴者多酬應。其間為文造情,殆亦不少;自不及閑居恬適,能翛然自抒其胸臆,亦勢使然矣。惟是文章如麵,各肖其人。同一坎坷不遇,其心狹隘而刺促,則其詞亦幽鬱而憤激。
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遺山所論,未嚐不中其失也。
其心淡泊而寧靜,則其詞脫灑軼俗,自成山水之清音。元次山<篋中>一集,品在令狐楚禦覽詩上,前人故有定論矣。
(聲明:本帖中原文均摘自何香久,阿古拉泰編撰的《百變鴻儒紀曉嵐》一書。)
其七、流派
揚雄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為賦言也,其義則該乎詩矣。風人騷人,遐哉邈矣,非後人所能擬議也。而流別所自,正變遞乘,分支於三百篇者,為兩漢遺音;沿波於屈,宋者,為六朝綺語。上下二千年,刻骨鏤心,千匯萬狀,大約皆此兩派之變相耳。末流所至,一則標新領異,盡態於江西,一則抽秘娉妍,弊極於玉台,香奩諸集。左右齗齗,更相笑也。
餘謂西河卜子傳詩於尼山者也,大序,一篇,確有授受,不比諸篇小序,為經師遞有加增。其中發乎情,止乎禮義二語,實探風,雅之大原。後人各明一義,漸失其宗。
一則知:止乎禮義而不必發乎情,流而為金仁山濂洛風雅一派,使嚴滄浪輩激而為不落禮數,不落言詮之論。 一則知發乎情而不必其止乎禮義,自陸平原緣情一語,引入歧途。其究乃至於繪畫橫陳,不誠已甚與。
夫陶淵明詩時有莊論,然不至如明人道學詩之迂拙也。李,杜,韓,蘇諸集豈無豔體?然不至如晚唐人詩之纖且褻也。酌乎其中,知必有道焉。
(按語)其實這段是俺非常喜歡的一段,把詩的沿革了了一段字,說得明白透徹。不愧是鴻儒巨匠,比後來許多學舌者,強又何此百倍。
其八、長篇
凡長篇忌收處潦草,如水無歸墟,山無根麓。鋪排不難,難於氣格。層次不難,難於機軸。《長慶集》詩,僅有滔滔如話者,終不免輕俗之譏。
(按語)見壇子裏有人在論長篇,謹摘此段以應之。雖僅一行,卻字字珍貴,切中其要。若有心人能從中領悟一,二,幸甚,幸甚。
其九、襞積雜錯非詩也
襞積雜錯非詩也。章有章法,句有句法,而俳偶鈍滯示非詩也。善作者煉氣歸神,渾然無跡。次亦詞氣相輔,機法相生。初為詩者不能翕辟自如,出落轉折處,必以虛字鉤接之,漸久漸熟,自能刊落虛字,精神轉運於空中,血脈周流於內際。
(按語)紀氏在這段裏把作詩的層次以及欣賞的角度,鮮活地勾勒出來。認為詩不能堆砌,雜錯。須有章法,句法。對偶要流暢不滯。這是基本概貌。善作詩的,能做到出神入化,不著相,不露痕跡。較差些的也能詞氣相輔,機樞章法相生。而初學者則會有雕琢痕跡,不自然,出入轉折之處多用虛字,須漸漸成熟後,才能達到少用虛字,神形兼備。
其十、文章之患,莫大乎門戶
餘天性孤峭,雅不喜文社詩壇互相標榜。第念文章之患,莫大乎門戶。元遺山詩曰:鄴下曹劉氣盡豪,江東諸謝韻尤高。若從華實評詩品,未便吳儂得錦袍。此以疆域爭門戶也。劉後村詩曰:書如逐客猶遭黜,詞取橫汾亦恐非。箏笛安能諧雅樂,綺羅原未識深衣。此以學術爭門戶也。朋黨之見,君子病焉。
(按語)紀夫子也不待見門戶之見,詩中門派雖於詩風形成是有一定作用,但於詩的發展蔽大於利。從上麵的這段文中的詩看,古人也會有相互攻訐,相互瞧不上的時候。再看看而今詩壇,何其相似也。
(小結一)
1、有了這十段,大家可以讀到什麽呢,首先,是詩與禪合,形貌之間,虛實相與。這並非要每個詩人參禪,卻很確實地指出了詩的概貌。正如杜門詩兄指出,鏡花水月,須自在其中,造化因人而異。
2、為詩者不能以抄撮為門徑,古人的好句,須比對其意境,反複出入,使活然於心,再化生於自己的文字,方能成詩。
3、古人的好詩並非都出於愁苦,囧迫之境。寬鬆愉悅的心境往往是好詩的源泉。尖酸,刻薄,狹隘,戾氣太重,皆非最佳為詩心態。
4、詩的來龍去脈,於發呼情,止呼禮之間浙見流派。漢揚雄以賦言類詩,一則/禮,一淫/情,枝敧兩麵。大致屈,宋,中致滄浪,以下紛紜,莫衷一是。
5、如今人學詩,應知道這麽些最基本的東西。此非章法門徑,卻亦詩外功夫。不可不察也。
(小結二)
1、此類詩論曆代都有,龐雜紛紜,甚至分門論派,讀來費時費工,且時有誤人之嫌。惟覺紀昀之述相對簡約,切乎要旨,讀來容易,時有畫龍點睛之筆,與他人抄撮賣弄有天壤之別。
2、近體詩走到今天,幾近難繼。奈何?是好事者眾多,相互攻訐抵觸,拆東牆撲西牆,把個詩詞理論弄得玄乎其玄,其意多在於糊弄人也。動轍說人這也不懂那也不懂,其實自己啥也說不清。這麽多吃這門飯的學者,前呼後擁,竟然連近體詩中那幾件講究的道理都沒一個能說得清道得明。逢人除了引述些連自己都不信的古人文章,便沒了別的咒念。俺為他們羞愧。
3、個人覺得紀氏這段是移花接木之法,是苦吟之門徑,俺個人還是更喜歡詠鵝詠絮那種天籟之筆,來源於自己生活的鮮活感悟,那樣來得更自然容易。
(題外論一)
(問)話既說開。不妨提個初學者的問題,看看大家如何說。為啥律,絕句要忌孤平,三平尾,三仄尾?拗救到底有無聲氣或音律上的意義呢?
(解)孤平,在初學者來看,隻見說是大忌,沒人說為啥,網上能搜到的,往往是把人繞暈的一些有關聲韻的把戲。所能說明的隻有一句話,那就是古人不用。如今有人把這概念擴大到了三種,甚至四種。有那必要嗎?仄平仄仄平平的句式,在古詞牌中常見,這包括唐,宋時的牌子。仄平仄的結構就更加常見。所以說古詩詞並不忌諱夾平。但仄平仄仄平(孤平),的確少見,這包括古風。因此說"大忌"也是情有可原的。至於三平,三仄尾,則是非常常見,而近體不用,蓋時髦而已,以區別之前古風,之後長短句。並非人們所說的聲韻上的和諧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