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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摘袁枚《隨園詩話》

(2016-08-01 07:04:42) 下一個

 二、閑摘袁枚《隨園詩話》

(引語)紀氏詩論立足點高,視野開闊,點睛之筆在處皆是。雖然有時一鱗半爪,於而今倉促度日人而言,比看長篇大論來的方便。清代袁枚也有些詩論,洋洋之見,亦別有洞天。

再從《隨園詩話》中摘幾段
(一)
詩雖奇偉,而不能揉磨入細,未免粗才。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有作用人,放之則彌六合,收之則斂方寸,巨刃摩天,金針刺繡,一以貫之者也。諸葛躬耕草廬,忽然統師六出,靳王中興首將,竟能跨驢西湖:聖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於詩亦可一貫。書家北海如象,不及右軍如龍,亦此意耳。餘嚐規蔣心餘雲:子氣壓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心餘折服曰:吾今始得真師。其虛心如此。
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要像初拓黃庭,剛到恰好處。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難。予最愛方扶南滕王閣詩雲,閣外青山閣下江,閣中無主自開窗。春風欲拓滕王帖,蝴蝶入簾飛一雙。歎為絕調。後見其子某雲,翁晚年嫌為少作,刪去矣。予大驚,卒不解其故。桐城吳某告予雲,扶南三改周瑜墓詩,而愈改愈謬。其少作雲,大帝君臣同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可稱工矣。中年改雲,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紅妝。已覺牽強。晚年又改雲,小喬妝罷胭脂濕,大帝謀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豈非朱子所謂,三則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與方敏恪公為族兄。敏恪寄信,苦勸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從。方知幾句好詩,亦須福分。
詩境最寬,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複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後能求詩於書中,待詩於詩外。
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而濺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以兩物論,狐貉貴厚,鮫蛸貴薄。以一物論,刀背貴厚,刀鋒貴薄。安見厚者定貴,薄者定賤耶?古人之詩,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義山似厚,飛卿似薄。俱為名家。猶之論交,謂深人難交,不知淺人亦正難交。 孔子
論詩,但雲興,觀,群,怨。又雲溫柔敦厚,足矣。孟子論詩,但雲以意逆誌,又雲言近而指遠,足矣。不料今之詩流,有三病焉:其一,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其一全無蘊藉,矢口而道,自誇真率。近又有講聲調而圈平點仄以為譜者,戒蜂腰,鶴膝,疊韻,雙聲以為嚴者,栩栩然矜獨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謂老去漸於詩律細,,其何以謂之律,?何以謂之細?少陵不言。元微之雲:欲得人人服,須教麵麵全。其作何全法,微之亦不言。蓋詩境甚寬,詩情甚活,總在乎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論詩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狹其徑,苛其條規,桎梏其性靈,使無生人之樂,不已慎乎。唐齊已有風騷旨格,宋吳潛溪有詩眼,皆非大家真知詩者。
(按語)看來袁枚還真是明白人。對詩的沿革了然於胸。依孔孟之論,進而到少陵等人之說,說明詩的規矩是逐步發展形成的,且立規矩的宗旨並非束縛性靈,拘僅詩性。這是根本。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雲,凡詩帶桀驁之氣,其人必非良士。張元詠雪雲: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詠鷹雲: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雲高處飛。韓,範為經略,嫌其投詩自媒,棄而不用。張乃投元昊,為中國患。後嶽武穆駐兵之所,江禁甚嚴。有毛國英者投詩雲:鐵鎖沉沉截碧江,風旗獵獵駐危檣。禹門縱使高千隻,放過蛟龍也不妨。嶽公笑曰:此張元輩也。速召見,以禮接之。 又曰:詩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則精神衰葸,往往多頹唐浮泛之詞。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況後人乎。故餘有句雲:鶯老莫調舌,人老莫作詩。
(按語)看來袁公亦不失偏頗,然這些文字還是頗見性情的。古人詩議詩論不乏其審美觀,而今讀來不無啟發。九門兄原想讓俺寫篇詩話,把大家的詩拿來議論。如今審美觀念差異太大,隻恐涉者難以超脫,流於口水仗。

(題外論二)
(問)虛詞入詩的考究
(解)虛詞入近體在近代被視為禁忌,紀昀視之為詩法不熟的表現,袁枚卻說李商隱善用。唐詩三百時有虛詞入詩的。詩中流派或則或淫,或莊或諧。不用虛詞者莊重嚴謹,善用虛詞者活潑生動,故不可一概而論。虛詞可用,不可湊也。同樣,實詞亦不可湊。律詩之嚴謹並非隻在館閣體中體現。而今學詩切不可執著於古人規矩之皮毛,須深入其所以之中,才能拿揑恰到好處。古漢語並未象現代漢語一樣將詞性分得那麽細,所有詞隻要合乎性靈,皆在可用之例。

(題外論三)
(問)關於詩的最高境界
(解一)邁五詩兄語:
俺個人覺得所謂詩的最高,最終境界是不存在的。試想一個門坎這麽低的體裁,各色人物都認為自己的東西最好,標準唯一,那得有多少最高,最終呀?詠鵝的,詠絮的,打油的,開漱的,館閣體,及各種變體都祘上,各有各的長處,講究,也各有不足與局限性。這帖開在此壓根就沒想挑誰對與錯,隻是開扇窗,留個門,給大家一討論路子,知道古人有哪些見地,議論。至於譽毀,不在考慮之內,實乃見仁見智。
(解二)月色千頃詩兄語:
詩有最後最高的境地,這點上我認為與您不同?或是一切人類行為藝術,都有最後最高的境地;至少“無法”可淺意理解為各類行為藝術的最後最高境地?以在下淺意以為,詩的最後最高境地實為一個“空”字;實也就是“禪”意,是無法的具體表現?在此之下,或可理解為:不論誰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最後境地一定是孤獨?因為沒有孤獨之境,絕對樹不出一個真正的詩人?
(解三)邁五詩兄語:
所有所謂高標,都不會是無條件的遊戲,古今中外,無一例外。詩本性情,性情好壞本身就是見仁見智的事。從來沒有統一標準。也許這詩人的真與假不那麽好介定。在俺看但凡以詩寄托性情者便是詩人,不在於寫詩謀生與否。詩人中有孤獨的,也有開朗的。故此人們不會把寫詩看成是一種心理疾病,也就不祘是某種優勢或缺陷。這與西方音樂似乎是相通的,人們不會因貝多芬的悲劇人生而認為音樂是一多難職業,也不會以孟徳爾鬆的富有多才而認為音樂是致達之路。

(二)
袁枚說,全唐詩凡和尚,道士,仙人,都無好詩,不如才鬼,山魈,卻有佳句。
詩人筆太豪健,往往短於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詩,必纏綿婉轉,方稱合作。東坡之哭朝雲,味同嚼蠟:筆能剛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滿紙,詞太文而意轉隱故也。近時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詩,遠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數首為比例。

厲鸚《哭月上》雲:
一場短夢七年過,往事分明觸緒多。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
半屏涼影頹低髻,三徑春風曳薄羅。今日書堂覓行跡,不禁雙鬢為伊皤。
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眉不複全?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去後月如煙。
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欄重倚遍,那堪腸斷數華年。
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薄命已知因藥誤,殘妝不惜帶愁描。
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蚶祝夢妖。幾度氣絲先訣別,淚痕兼雨灑芭蕉。
郎主年年耐薄遊,片帆望盡海西頭。將歸預想迎門笑,欲別俄成滿鏡愁。
消渴頻煩供茗碗,怕寒重與理薰篝。春來憔悴看如此,一臥楓根尚憶否?
廖古檀《悼亡》雲:
合歡花瓣委輕塵,風雨邊城不見春。若憶小窗扶病起,脂殘粉褪寫遺真。
商寶意《哭環娘》雲:
待年略住娉婷市,卻聘曾嫌富貴家。還餘清淨三生體,欠汝滂沱淚數行。
寶山黃燮鼎《悼亡》雲:
無多奠酒諳卿量,未就埋香諄我貧。
皆言情絕調。
隨園詩話摘得:諺雲:死棋腹中有仙著。此言最有理。餘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從人而不徇人,方妙。樂取於人以為善,聖人也。無稽之言勿聽,亦聖人也。作史三長:才,學,識,缺一不可。餘謂詩亦如之,而識為最先,非識,則才學俱誤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師之所在。其識之謂歟?

千古善言詩者,莫如虞舜。教?典樂曰:詩言誌。言詩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詠言。言歌之不離乎本旨也。曰聲依永。言聲韻之貴悠長也。曰律和聲。言音之貴均調也。知是四者,於詩道盡之矣。
(按語)由此可見,詩光有才學還不成,最關鍵是須有見地,而今那些動輒就消費古人,蔑視今人者,首先便失在了這個識字上。其詩亦多失於偏頗,其誌亦沉溺於戾氣。雖貌似不可一世,終難濟身蘭芷。

紀昀曾說過,詩不可作理語,說理必腐。袁枚則說:詩無理語,予謂不然。大雅:於緝熙敬止。不聞則式,不諫亦入,何嚐非理語,何等古妙。文選:寡欲罕所缺,理來情無存。唐人:廉豈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陳後山訓子雲:勉汝言須記,逢人善即師。文文山詠懷雲:疏因隨事直,忠故有時愚。又宋人:獨有玉堂人不寂,六箴將曉獻宸旒。亦皆理語,何嚐非詩家上乘?
詩家有不說理而真乃說理者。如唐人詠棋雲: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詠帆雲:恰認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眾妃中。禪心終不動,仍捧舊花歸。雪詩:何由更得齊民暖,恨不偏於宿麥深。雲詩:無限早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許魯齋即景雲:黑雲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車尚出門?直待前途風雨惡,蒼茫何處覓煙村。無名氏雲:一點緇塵浣素衣,瘢瘢駁駁使人疑。縱教洗遍千江水,爭似當初未洗時。
(按語)所以說詩無可否,但見性情,格調,肌理,神韻便可。

(題外論四)
關於用韻
韻:王氏續通考言:唐五夷山人吳械深惡沈約,周頤之韻,以為穿鑿無理,乃稽考毛詩,周易,尚書,而別為韻書,分麻,遮,歸,飛為二,合東,冬,江,陽為一。予以為洪武正韻之先聲也。然積習已久,雖帝王之力,尚不能挽,況其下乎。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叛者三人。商鞅廢井田而天下怨,王莽複井田而天下怨。一改舊習,人以為怪。從前解經者,河北宗王,河南宗鄭。今之解經,專宗程,朱。亦詩韻類也。
這段文字給如今嚐試各種韻式的潮流一個古例。袁枚認為吳械的韻法雖似乎較之沈約,周頤更合理,然積重難返。奈何?

閻百詩雲:百裏不同音,千年不同韻。毛詩凡韻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聲,非強為押也。焦氏筆乘載:古人下皆音虎。衛風雲:於林之下,上韻爰居爰處。凱風雲:在浚之下,下韻為母氏勞苦。大雅雲:至於岐下,下雲:率西水滸。服皆音迫,關睢雲:窹寐思服,下韻為輾轉反側,候人雲:不濡其翼,下句為不稱其服,離騷雲:非時俗之所服,下句為依彭鹹之遺則。降皆音攻,草蟲雲:我心則降,下句為憂心忡忡。旱麓雲:福祿攸降,上韻為黃流在中。英皆音央,清人雲:二矛重英,下句為河上乎翱翔。有女同車雲:顏如舜英,下句為佩玉將將。楚詞雲:華采衣兮若英,下句為爛昭昭兮未央。風皆讀分。綠衣雲:淒其以風,下句為實獲我心。晨風雲:鴕彼晨風,下句為鬱彼北林。熏民雲:穆如清風,下句為以慰其心。憂皆讀喓,黍離雲:謂我心憂,上句為中心搖搖。載馳雲:我心則憂,上句為言至於漕。楚詞雲:思公子兮徒離憂,上韻為風颯颯兮本蕭蕭。其他則好之為吼,雄之為形,南之為能,儀之為何,宅之為托,澤之為鐸,皆玩其上下文,及他篇之相同者,而自見。風字,毛詩中凡六見,皆在侵韻,他可類推。朱子不解此義,乃以後代詩韻,強押三百篇,誤矣!至於委蛇二字有十二變,離字有十五義,敦字十二音。徐應秋《談薈》言之甚詳。
這段文字把古韻變遷例舉了一些,其方法可以借鑒。可見古語音與古韻的演變也走了一段長路。

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並隔古今。穀梁雲:吳謂善伊為稻緩。淮南人呼母為社,世說:王丞相作吳語曰:何乃淘?唐韻:江淮以韓為何。今皆無此音。
偶見坊間俗韻,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頗非之,及讀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隰苓,十蒸(原作真,據民國本改)通九青。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辭:肇錫餘 以佳名,字餘曰靈均。八庚通十蒸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無怪老杜與某曹長詩,末字韻旁通者六。東坡與季長詩,汁字韻旁通者七。
餘祝彭尚書壽詩,七虞內誤用餘字,意欲改之。後考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而中止。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東韻也,而用鬆字。杜少陵崔氏東山草堂七律,真韻也,而用芹字。蘇瀕出塞五律,微韻也,而用麾字。明皇餞王腹巡邊長律,魚韻也,而用符字。李義山屬對最工,而押韻頗寬,如東冬,蕭肴之類,律詩中竟時時通用。唐人不以為嫌也。
(按語)摘以上這幾段,不是想提倡律詩韻要寬押。而是大家平時可能也沒這閑功夫去通讀那麽些古籍,這些文字足以說明大家如今學平水韻遇到的困惑並非隻是語言變遷形成的,古已有之。如今大家學詩,既要學習嚴格意思上的平水韻,也要認識自古便有的通壓習慣。這對於繼承與發展詩學應該有些裨益。

袁枚雲:詩有音節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有天性使然,非關學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継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本朝繼者,其惟黃莘田乎。
(按語)和音樂一樣,詩的音樂性在一些人的天性中表露無遺,卻是刻意難為也。這種事在音樂史上屢曆不鮮。

(題外論五)
關於和詩
袁枚有雲:餘作詩,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為詩寫性情,惟悟所適。一韻中有千百字,憑吾所選,尚有用定後不慊意而別改者。何得以一二韻約束為之?既約束,則不得不湊拍,既湊拍,安得有性情哉?莊子曰:忘足,履之適也。餘亦曰:忘韻,詩之適也。
(按語一)這段文字從一個方麵說明了作詩時自在的重要。要得性情充分釋放,便要心性少受約束。然而詩作為體裁,對於表達的規範與形式是有約束的,所要表達的故事,意境,以及背景也都對表達通路有限製,文章從下筆始其實就對之後的發展作了限製。有時沒有限製,或留有太多的選擇,反而會使寫作難以進行,抉擇困難往往不如胸有成竹來得順利。限字,限韻往往可以磨練文字技巧和功力,久之便會發生從一般修剪到嫁接重生的飛躍。個見。

(按語二)與反對和詩類似,袁枚同樣反對應製詩:文以情生,未有無情而有文者。韻因詩押,未有無詩而先有韻者。餘雅不喜人以一題排挨上下平作三十首,敷衍湊拍,滿紙浮詞。古名家斷無此種。至於上用"秋"字,下用"花"字,如秋月秋雲,桃花桂花之類,連綿數十首,是作類書《群芳譜》,非詠詩也。

(按語三)文字遊戲可以偶爾為之,是為練筆,切不可當成寫詩?徑。俺所見在遊戲中浸淫多年而不得其法者不在少數。學詩如今有很多誤區,如有認為留連越長便越有經驗,其實不然,在同一瓶頸下掙紮多年而出不來的,大有人在,這種信念,把人胃口吊高了,反而會沉不下心,放不下麵子,坦對現實。如今有一些詩,句子單挑出來都可,合平仄,句法也通,整篇也合律,押韻,合轍。但通篇一讀卻揉不到一塊。或是遊戲之害也。

袁枚曰: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詩雲:浩劫信於今日盡,癡心疑有別家開。盧仝雲:昨夜醉酒歸,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宋人仿之,雲: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卻搗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億。又曰:老僧隻恐雲飛去,日午先教掩寺門。近人陳楚南題背麵美人圖雲:美人背倚玉闌幹,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轉,癡心欲掉畫圖看。妙在皆孩子語言也。
(按語)可見詩不在典深事奧,卻妙在天籟自然。

近有聲調譜之傳,以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為秘本。餘覽之。不覺失笑。夫詩為天地元音,有定而無定,恰到好處,自成音節。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試觀國風,雅,頌,離騷,樂府,各有聲調,無譜可填。杜甫,王維七古中,平仄均調,竟有如七律者:韓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縛之也。倘必照曲譜排填,則四始。六義之風掃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國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按語)摘此兩段可見詩有法,亦無定法。給而今寫詩填詞章法之始開了一扇窗,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也。

學詩之要:袁枚曰:詩雖小技,然必童而習之。入手先從漢,魏,六朝,下至三唐,兩宋,自然源流各得,脈絡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於時文八股矣。宦成後,慕詩名而強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挾取之。於是所讀者,在宋非蘇即黃,在唐非韓則杜,此外付之不觀。亦知此四家者,豈淺學之人所能襲取哉?於是專得皮毛,自誇高格,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書曰: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此作詩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視其人之天分耳。與詩近者,雖中年後,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
詩少作則思澀,多作則手滑。醫澀須多看古人之詩,醫滑須用剝進幾層之法。
(按語)摘此兩段與各位學詩同好分享。雖然學詩有些講究,也有些路子可循,但沒有成法可依,須因地製宜,人的資質不同,對詩的敏感度不同,得具體情況具體對待。慢者不可操之過急,速者不能流於膚淺。

詩有相,袁枚曰:詩有幹無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蟲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韻,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
後學詩的,可比照看看,心中自有乾坤。學詩自有方圓。
從古講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禇,薛,不硜硜於說文,凡將。講韻學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不斤斤於分音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後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
(按語)袁枚這話好像也是指著如今詩人們說的。

餘嚐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後,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於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攙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後之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攙,字麵欠雅馴,遂為耳食者所擯,並其本質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餘《哭鄂文端公》雲:魂依大袷歸天廟。程夢湘爭雲:祫字入禮不入詩。餘雖一時不能易,而心頗折服。夫六經之字,尚且不能攙入詩中,況他書乎!劉禹錫不敢題糕字,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東坡笑劉不題糕字為不豪,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人不能在此處分唐,宋,而徒在渾含,刻露處分唐,宋。則不知三百篇中,渾含固多,刻露者亦複不少。此所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題外論六)
關於用典
袁枚曰:唐人近體詩,不用生典,稱公卿,不過皋,夔,蕭,曹,稱隱士,不過梅福,君平。敘風景,不過夕陽,芳草。用字麵,不過月露風雲。一經調度,便日月嶄新。猶之易牙治味,不過雞豬魚肉。華陀用藥,不過青粘漆葉。其勝人處,不求之海外異國也。餘過馬嵬吊楊妃詩曰:金舄錦袍何處去?隻留羅襪與人看。用新唐書李石傳中語,非僻書也,而讀者人人問出處。餘厭而刪之,故此詩不存集中。
(按語)以上可見用典之好,無異雙刃劍也。如今有些詩樂於用典,且不避生典,以為標榜學養。尚不如袁公如此有自知之明。

(題外論七)
關於詩法

袁枚曰:詩有認假為真而妙者。唐人宿華山雲:危欄倚遍都無寐,猶恐星河墜入樓。宋人詠梅花賬雲:呼童細掃瀟湘簟,猶恐殘花落枕旁。有認真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觀妓雲:恰似春風三月半,楊花飛處牡丹開。元人美人梳頭雲:紅雪忽生池上影,烏雲半卷鏡中天。
(按語)這種似是而非,摹形慮差的手段恰是古人詩法奇巧處。

(題外論八)
關於情誌

常寧歐永孝序江賓穀之詩曰:三百篇:頌不如雅,雅不如風。何也?雅,頌,人籟也,地籟也,多後王,君公,大夫修飾之詞。至十五國風,則皆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書曰:詩言誌。史記曰:詩以達意。若國風者,真可謂之言誌而能達矣。賓穀自序其詩曰:予非存予之詩也:譬之麵然,予雖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麵美,然予寧無麵乎?何必作窺觀焉?
(按語)由此可見,宋詩不如唐詩也是這麽個理。

(題外論九)
關於時語

詩有見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遠樹來”,庾肩吾之隻認己身往,翻疑彼岸移:兩意相同,俱是悟境。王梵誌雲:昔我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忽生我,生我複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八句是禪家上乘。陳後山雲: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雲,戴著幾村稅?四語是小雅正風。
(按語)袁枚這段看來今語入詩古人就已試過了,且不乏成功之吟。

(題外論十)
關於改詩

陏園詩話曰:唐子西雲: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復改正之。隔數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四,方敢示人。此數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餘續詩品有雲: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命,一鑄而定。
(按語)讀了這一段,可見袁公還真是詩中一達人。見多識廣。以前總以為這是魯迅先生的文章修改方法,由此可知,更有早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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