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台灣的表姐大學畢業做背包客去雲南自助遊。那是一個外國人從買臥鋪到住旅館都受到管(優)製(待)的年代,在指定對外旅館——大理第二招待所,表姐遇到了一個傻兮兮蓄長發的加拿大土鱉。
據說當時的情況是:兩個各自端著一臉盆髒衣服,懷揣「Lonely Planet」的嬉皮男女在院子裏對視一眼後天雷地火,白茫茫閃電劈開了天際。
「Lonely Planet」中國卷。第一版印出時大量積壓在庫房,因為彼時沒有人想來中國 ▼
如今表姐還是穿得花紅柳綠滿世界逛遊,表姐夫則剪短了頭發安心發胖,成為一個帶孩子,煮飯,嗜好也從旅行,探險變為刻石碑的好脾氣大叔。
去年,表姐全家四口再次回到大理尋找當年接頭的小旅館,不想早已人是物非,連當地人都說不出這個「第二招待所」的所在。鬱悶的姐夫給Lonely Planet寫了一封求助信。第二天,出版社就回信了:
多麽動人的故事,一本指南竟然成就了二位的姻緣。對此,我們深表榮幸 。Lonely Planet中國版已經重編了五次,我特地找出了1995年版本中的大理地圖,希望可以幫到你們。
表姐的微信截圖 ▼
雖然後來查明這家招待所早就拆除了。圍觀的我還是禁不住感慨:Lonely Planet的文獻比城規局靠譜多了!
創刊於1972年的Lonely Planet係列指南被天朝驢友們戲稱LP(老婆),是全世界最大,最成功和最受愛戴的旅遊谘詢出版商。它在三個大陸設有辦事處,有四百多名員工,兩百五十名作者,六百多種圖書,年銷量六百萬冊。這家出版社的現今擁有者是美國NC2傳媒的老板,億萬富翁Brad Kelley,2008年的估值為2億5千萬美元。
LP係列旅行指南 ▼
LP係列雜誌 ▼
在網絡還不發達的年代,LP係列圖書被譽為「黃色聖經」(因為早期書的封皮是黃色的,不要想歪),是背包客出行前的必備品。在遍及全球的機場,火車站,各種樞紐和信息台無不擺滿了小磚頭一樣厚實的LP係列書籍。
我購買過LP的不少係列,谘詢之詳盡無有其他圖書得以望其項背,每一頁紙都是幹貨,連最新的公交車時刻表都收錄在案 。▼
如果你是一位資深驢友,可能會對LP的創始人略有耳聞。這對夫婦合寫過一本自傳——「當我們旅行時」,講述二人從相識,結婚,結伴窮遊到開始寫書,創建出版社,最終賣掉生意帶著孩子重新踏上旅途的故事。
年輕時的Wheeler夫婦 ▼
Tony Wheeler,1946年生於英國,他的父親是大不列顛海外航空公司的機場調度員。從幼時起,Tony就跟隨父母周遊了巴基斯坦,巴哈馬,加拿大等一眾英聯邦國家,很少在同一個地點生活兩年以上。
1971年,倫敦商學院MBA在讀的Tony在攝政公園的長椅上遇到了令自己一見鍾情的姑娘Maureen,交往一年後兩人順利結婚。那時Tony已拿到福特汽車的offer,他打算將工作推延一年,邀請太太同自己一起環遊亞洲。
1974年的Wheeler夫婦 ▼
那時的世界還很年輕,充滿了未知與神秘,那時有很多奇特有趣之人,懵懵懂懂,橫衝直撞。那時「嚎叫」和「麥田捕手」尚被列為禁書,列儂還沒有死,一臉怒容的滾石正在咆哮「我無路可去」,一代年輕人在傑克 · 凱魯亞克「在路上」的召喚下背上行囊,四海狂歡,仿佛新時代的唐璜。
那是一個浪蕩的嬉皮年代,年輕人有著流浪的天性。就如Tony和Maureen,他們在年少的時候就相遇了,在漫長的人生中,他們一直在一起,從一無所有,席地而睡的背包客到創建龐大的LP帝國,他們在成就夢想的途中相互照耀,並未迷失自己,這或許也是很多人熱愛LP的原因。
彼時,26歲的Tony和22歲的Maureen最初的計劃是:穿越歐洲到達伊斯坦布爾,越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向東進入伊朗,從德黑蘭前往阿富汗,再到巴基斯坦和印度,經過新德裏上行到加德滿都,穿過金三角去往澳大利亞。
1972年,Tony和Maureen行至伊朗伊斯法罕 ▼
那是1972年,沒有網絡,沒有現代化交通工具,沒有現成的攻略指南,他們開著一輛自己組裝的汽車從倫敦出發,一路行至歐亞邊境土耳其。伊朗,伊拉克,科威特,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孟加拉,泰國,越南,老撾,緬甸,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這是他們第一次旅行走過的地區。
以前的世界很大,日子很慢,人生似有無限可能。
「浪蕩世代」電影劇照 ▼
一年之後,這對年輕人行至印尼時已經彈盡糧絕,兩人不得不修改路線,改去英國人可以領取福利的澳大利亞打工攢錢,之後再補上缺失的東南亞旅程。
從東渧汶搭乘一隻帆船南下,漂泊28天後登陸澳洲,上岸時他們數了一下口袋裏的錢:一共兩毛8分。
搭乘帆船飄洋過海的二人 ▼
之後幾十年中,Wheeler夫婦定居澳大利亞,Lonely Planet的澳大利亞卷是所有指南中最厚的一本,比美國,加拿大,日本多出了200頁。▼
在澳大利亞期間,人們聽聞Wheeler夫婦的經曆後大感好奇。彼時的世界還不是一個透明的地球村,不斷有朋友,朋友的朋友追問他們旅途奇聞,在一次次的回答中,兩人心想:既然有這麽多人感興趣,何不把自己的經驗寫下來?於是就有了麵向low cost遊客的攻略:「便宜走亞洲」(Asia On The Cheap)。
Wheeler夫婦和他們的第一本書「便宜走亞洲」▼
令Wheeler夫婦沒有想到的是,這本書賣出了幾千本,不僅為他們日後的旅行攢下了遊資,更成為二人畢生事業的起點。
這之後Wheeler夫婦出版了第二本書:「鞋帶上的東南亞」,被「紐約日報」稱為 「指導奇怪的人去奇怪的地方」。
「鞋帶上的東南亞」重編後至今在售 ▼
我們每個人都有旅行的經驗,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出遊隻是短暫地逃避,就好像近期有公眾號號召的「逃離北上廣」。最終我們還會回到我們所寄生的都市,繼續雞肋的工作,躁動退卻,旅行不過是一場青春期的高燒,而Tony和Maureen自從1972年一路向東後,再也沒有回到他們旅途開始的地方。
如果旅行變為日常,你還會期待嗎?所以,成為旅行家的不是我們。
Lonely Planet來自於Tony誤唱的一句歌詞:Lovely Planet。幾乎所有讀過這本指南的人都會說:孤獨星球,多好的名字,聽上去就讓人哀傷又無限神往。 ▼
70年代,背包客日益崛起,成為旅遊市場上最為關鍵的群體。這些散布全球的流浪者通常是旅行者的先鋒,是發掘新去處,打開新市場之人。他們喜愛去大眾旅行者不能到達的地方,探訪人煙稀少的小鎮,腹地以及被遺忘的角落。他們的忍耐力很強,不需要舒適的基礎設施,不使用中介,努力將開銷控製在最低限度。
曾經高呼「上帝已死」的嬉皮終會成為中規中矩,為了房子和養老金奔波,苟延殘喘的暮年大叔。▼
美國分銷商曾經預測說沒人會買這些小眾國家的旅遊指南。事實上,在LP的發展壯大中,從未設定過什麽高瞻遠矚的目標,Wheeler夫婦隻是堅信世界上一定有一群跟他們持有相同興趣的人們.
隻要書籍出版,不管寫的是多麽偏僻和奇怪的地方,都會有人買。
就這樣,一路跌跌撞撞,口口相傳走到今天。
和大多創業一樣,LP的早期經曆艱難而辛酸,多次麵臨倒閉,Wheeler夫婦曾經逐個城市逐家書店的去推銷自己的書,一個1000本的訂單足以令二人興奮不已。
創業時期的Wheeler夫婦 ▼
創業和旅行怎能並存?Wheeler夫婦做到了。幾十年來,他們一直在旅行,足跡踏遍世界各個角落。LP以在指南中撰寫真實的私人經驗而聞名,它會告訴你不要在伊拉克談及伊朗和以色列,從哪裏搞到偽造的身份證明,進入伊朗前吸光身上的大麻,甚至標記出了急需用錢時可以去賣血的場所。
Tony在東帝汶Tatamailau山脈 ▼
Wheeler夫婦的旅行指南詳實又富有趣味,即便是不打算出遊的人也喜歡買來閱讀,以往的市場上從沒有過類似的圖書。
「挪威的森林」中,綠子兼職為出版社寫旅行指南,她說:
我會在文章裏加一點料,比如這片地區原本是個湖泊,如今雖然被填平了,但小鳥還記得,每年南去的候鳥會來此盤旋。
這樣的語言風格讓我總覺得她就是LP的撰稿人。
日本,在我的印象中是鬱鬱蔥蔥的綠 ▼
哥倫比亞,層層疊疊的藍 ▼
英格蘭德文郡, 「星塵」中的古代石牆 ▼
旅行是為了出離,而當出離成為常態就又變為了束縛。中年時的Maureen修讀社工專業,組織公益活動,擔任旅遊局顧問,並且如願成為澳大利亞病童療養院的讚助人。
我嚐試用各種方式走出過去三十年深陷其中的那個世界,並去學習從事其他行業,我非常享受這樣的感覺。
2014年,Wheeler夫婦因其卓越成就被授予女王獎章 ▼
我們看到照片中稚嫩的小夥和姑娘,有一日也為人父母,孟浪的嬉皮穿上了西裝,轉眼滿頭白發。時間飛逝,Tony寫道: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清晰記得在1972年後6個月期間我們每天都做了什麽,生命中這樣經驗能有幾次?
所過的每一天都在我眼前閃亮,那些日子是如此生動,而在大多數的時候,能夠分辨出這一年和那一年的不同,就已經夠幸運了。
1983年,wheeler夫婦帶著還不會走路的孩子在尼泊爾Kathmandu山穀 ▼
旅行家生活並非如大家想象的灑脫,同樣會麵對生活瑣事的消磨,對於時代變革的焦慮,婚姻的七年之癢。甚至,在人生的彷徨期,夫妻倆決定分居一年。
許多變化令我應接不暇。員工越來越多,我不再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合夥人來來去去,層出不窮的問題。
這是一份他們親手創建,之後超出了他們掌控能力的事業。這個時候他們也開始尋找新的生活方向。
2007年,Wheeler夫婦將經營30年之久的Lonely Planet 75%的股份出售給BBC Worldwide。之後,沒有了商業的牽絆,二人返璞歸真,一如既往的四處旅行,真正是來去瀟灑,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2006年,Wheeler夫婦在英格蘭 ▼
2013年,Tony在巴布新幾內亞,被廢棄的布幹維爾島 ▼
2014年,Tony近距離觀測了剛果Nyiragongo火山的爆發並撰寫一本新的遊記「黑暗國度」▼
1992年,46歲的Tony寫下了十五件「必須做的事」,包括乘坐西伯利亞鐵路快車到莫斯科,從喜馬拉雅山麓行至喀什,登上勃朗峰,在Truk礁湖潛水尋找二戰遺骸……這些願望在他「退休」後全部達成了。
當年輕人第一次踏上旅途時,他們往往都是背包客,他們也許不會永遠當背包客,但很可能成為一生的旅行者。Tony這樣說。
昔日嬉皮今何在?▼
如今的Lonely Planet已經不隻是為背包客撰寫的讀物,從家庭出遊到商務旅行,從城市休閑到非洲探險,從民宿到有室內遊泳池的高端酒店,出版社幾乎涵括了每一個細分市場。但我還是有點想念早期Wheeler夫婦發動破車上路的年代,那時世界還沒有扁平透明,沒有信用卡,沒有互聯網,那時世界帶來的神秘感令人心向往之,書中提供的第一手谘詢彌足珍貴。
上個月,雲遊的表姐發來了吳哥窟的照片。在一家土著的客棧,她遇到一個邊旅遊邊打工的大學生,兩人聊得投機,老姐還資助了他一筆路費。
我說:「你知道如今窮遊和文青都是不受人待見的貶義詞麽?」老姐說:「我隻是想要鼓勵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
我想起400年前,有個叫徐霞客的怪人,他不考功名,不侍奉父母,不成家立業,沒有政府資助,沒有金錢利益,全心全意用一生的時間來遊曆並留下了幾十萬字的遊記。
有些人,他們行走,不是為了抵達。隻是因為路在那裏,山在那裏。
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