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逝的那些日子裏——寫在父親百歲冥誕年的父親節裏(上)
得到父親病況惡化的消息,是在九十年代末的一個春天,我立即將那學期的教學課程作了調整。和學生們打了招呼,每節課延長幾分鍾,因家有要事,學期間有可能會停課一兩周。
接著,每日與大姐通話聯係,了解病情的發展。到了學校放春假前兩周的那周二,大姐說,你該回來了,按你姐夫的判斷,就是這幾日了。大姐夫是八十年代初東北某醫學院的頭一屆碩士畢業生,雖已不再做臨床,但他的判斷應不會有錯。於是我當即訂了周三寄到、周四出發、回國兩周的票。
向係主任L說明了情況,請她安排人給我的本科生班下周一考試監考。L是美籍德裔人,比我年長九歲。係裏十來個終身正副教授裏,就她和我是女教授,一直對我很關照和支持。我一取得些成績,她就提名我獲得學院和學校的傑出獎項。L關切地說,你明日的課也放了吧。我說不行,按慣例在考試前一節課裏,我要給學生做簡單複習。何況這回要考的內容裏,Elasticity這章,很多學生覺得較難,需要提點。研究生的計量經濟學和商業預測那門課,也要布置個較大的作業,讓學生在這兩周裏不荒廢時間。L無語,過來緊緊地抱了抱我,道了聲一路多保重。
那時婆母還在我們身邊。周三那日,我照樣上課,老人家幫我收拾好了行李。周四的一大早,上了飛機。一路上靜默,不想與人交談,與父親一起度過的往日情景,在腦海裏回放起來。
我們家按一般人看來,是個典型的母慈父嚴之家。在我那少兒年代記憶裏,母親照管著我們的點點滴滴。父親就隻有在周日,來參加母親堅持要開的全家民主生活會。差不多每一兩月會有那麽一回,父母在周六晚帶我們去“33號” 看一場電影。那年頭全家人看電影算是蠻大的家庭娛樂了。在那不算太擁擠的會議禮堂,坐在那不太舒服的硬板靠椅上,我們總是看得興趣濃濃。印象較深的是在那兒看了《五朵金花》和《柳毅傳書》等影片。
對於我們的學習,父親隻看看成績手冊和老師評語,基本上不過問。當然這是因為我們在母親的督促下,個個的成績和操行評語都能讓父母滿意。平日裏父親早出晚歸,和我們說不上幾句話。與母親相比,父親在我眼裏甚至有點兒生疏。
但有兩件事在我的記憶中劃上了兩道轍。一是在我小學三年級時,學校少先隊大隊要求各班中隊搞革命傳統教育。我和小哥所上的學校裏,工人和職員子弟占了絕大多數,幹部家庭出身的同學較少。我班的陸老師和小哥的班主任老師都要求我們邀父母前來作報告。父母商量了一下,就分工由母親來我中隊,父親參加了小哥那中隊的活動。母親比較實在地介紹了所認識的一些朋友和烈士英勇鬥爭和犧牲的事跡,主要講的是上海市總工會執委施小妹的故事。挺感人的,但故事性不強,不太生動。父親的口才比母親要好得多,他把自己和朋友們當年做秘密工作時如何和敵人周旋,被跟蹤時如何把尾巴甩掉,講得繪聲繪色。其中一個故事是一位叔叔被敵人跟蹤,恰好在褲子口袋裏有個小香蕉,追捕者以為是槍而不敢靠近。那叔叔就此贏得了一點時間得以逃脫。小哥的全中隊同學聽得入神。小哥回來一描述,讓我好生羨慕。
另一件事回想起來令我們發笑。那是在文革前兩年,我們家搬到了武康路那屬於市委機關的弄堂。仨姐都上了中學,二姐住校。她們的學業都比較忙,沒時間再來陪小弟小妹玩耍。周圍鄰居家的孩子們還互不相識。我喜歡看書、放放聽聽留聲機裏的音樂歌曲,不覺得無聊。可小哥是男孩,在家中呆不住。他在放學後,常和幾個同學在外亂逛一陣。有一回路見一靠近終點的公共汽車空車,有同學用小石塊向那車投擲,小哥也隨手扔了根撿到的草繩。結果司機停了車,下車來抓搗蛋小鬼。同學們一溜煙地逃了個精光。書呆子小哥覺得自己沒做壞事,不逃。被那司機抓住,一路揪到家裏。見這弄堂是新建的市委機關家住弄堂,司機更覺得理多幾分。向我家的老保姆批評說,幹部家庭怎可缺乏思想教育?留下了據說是小哥罪證的一石塊和車號。爹媽晚上回家聽了轉達的告狀後,自然是一番批評教育。要我小哥寫了檢討,老爸上車隊道歉,好像還作了些賠償。家中有一擺放些書籍和小工藝品的小玻璃櫥。那“罪證”石塊就長時間地放在裏麵,要小哥牢記教訓。
現在想起來,那時的幹群關係還真挺好的。那車隊可是與老爸擔任領導工作的部門有關的下屬單位啊,那司機對此毫無顧忌。事後老爸開始注意要讓我小哥忙起來。除了讀多冊“十萬個為什麽”外,還引導他讀曆史書,有史記、左(丘明)傳 什麽的。加上小哥當上了少先隊中隊牆報委員,參加了少年宮繪畫組,就再沒有時間閑逛“篤石頭”了。
那是我們兒時最輕鬆愉快的一段時光。由於父母在各自家族裏都是收入最高的,很自然就擔負起了贍養我們的祖輩和接濟多子女親友的擔子。所以我們在物質上並不優裕,連過春節都不一定有周圍鄰居和同學常有的新衣。但我們家有很多藏書和訂閱的各種雜誌,還有一台老舊的留聲機,使得我們的精神生活極大地豐富,家中滿是歌聲、笑聲、和溫馨。
其實,父母的地下黨經曆、大小知識分子的學曆、比較正直、富有同情心和人性,已使他們與當時階級鬥爭論盛行的大環境不諧,在各自的工作單位小環境裏也受到種種壓力。但這些他們都自己或兩人間默默地承擔著,不讓負麵情緒來影響我們。家,是我們歡樂又寧靜的歇息港灣。
不久,中華大地在文革的暴風驟雨下,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也就幾乎再無人們可躲風避雨的港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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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父親百歲冥誕年的父親節,放一首新錄的當年父親聽過的兒歌。好像聽過唱過這歌的人不多。此歌寫於55年,階級鬥爭的紅味兒還不濃,很符合我們童少年時代在父母嗬護下的愉快心情。雖然童聲不再,童心依然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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