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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炳哲: 《妥協社會》止痛的社會,人是無法成長的

(2023-02-01 15:39:54) 下一個

止痛的社會,人是無法成長的

藍江:我韓炳哲在這本書中說了一句話,真正的愛是痛苦的如果沒有愛的痛苦的話,那種愛隻是你的消費。在這本書裏有一節的名字,叫“痛苦的辯證法”。我們請冠軍老師從愛和痛苦的辯證法角度,來談談韓炳哲這本書。

吳冠軍:《妥協社會》這本書是很新的,是寫在疫情中的一本書,他在書裏思索的重要一點,就是我們麵對著挑戰。我們從兩個方向都在麵對,我們的身體在直接麵對,我們的思考、我們的精神狀態同樣也在直接麵對,所麵對的東西就是“痛”(pain)。

我們如何麵對痛,就會產生兩種不一樣的方式,不隻有哲學的思考,而且有政治的、社會的安排。這本書實際上批判了那種想盡一切辦法去鎮痛(的方法),就像我們拚命吃各種各樣的止痛藥,因為我們怕難受,這種止痛的社會、鎮痛的社會是韓炳哲所批評的

在書的最後討論到新自由主義社會,這種社會是想盡一切辦法讓痛消失。它裏麵隻有一個單向度的健康,而沒有辯證的向度。每個人都甘心在這個方式上接受這個向度。

然而痛對於韓炳哲來說,恰恰有本體論的優先性。大家是否關注到我們今天的氛圍跟前幾年相比有一點變化,之前我們處在一種泛娛樂化的氛圍裏,各種娛樂節目、綜藝節目,它的基調都是高甜度的,讓你無腦式地笑,充滿肉體的歡快,就像韓炳哲講的,完全止痛、鎮痛。

但是我覺得現在有一些變化了,也是跟韓炳哲的作品有所契合。寫學術文章很累,我有時候會看一些網絡文學。網絡文學的模式已經工業化到不行了,完全變成爽文的邏輯。但這一兩年的一些作品,那真的是不一樣。我記得有一個作品是《我們生活在南京》,用一個淡淡的輕喜劇的方式寫成,在2040年和2019年兩個電台之間的一場對話,2040年已經是一個後末日的世界,已經是我們進入到生態奇點之後的世界,有很多的苦惱,很多的痛。

我們看到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向度正在生活當中顯露出來,我們不再那麽恐懼。這就是韓炳哲《妥協社會》第一章的起點。我們開始越來越多地以一種思想性的、存在性的向度捕捉痛苦,痛苦讓人打開對生活的思考。韓炳哲這本書非常及時地告訴我們,我們正在麵對對痛苦的抹消,我們要如何通過個體性或話語性的方式來表述和言說痛苦。

對於數字秩序、數字社會,韓炳哲是極其批判的。他認為正是因為今天的數字秩序是沒有痛苦的,當在完全擁抱數字秩序或者數據主義的時候,我們恰恰在遺忘痛苦。書裏麵專門討論,算法確實很有效果,它處理具體問題的有效性要強得多。但它沒有痛苦,沒有痛苦就沒有辯證法,沒有否定性,算法隻是在成長過程中,在一個既定的維度裏麵提升自己,它不是辯證式的成長。

辯證式的成長,就是你可能原來在這個軌道上工作和奮鬥,突然之間,一個壞消息,一個純粹的痛苦,一個挑戰衝到你的生活和生命中來。你有可能被它打敗,也可能通過這樣一個否定性而重新組織你的生命,產生完全不一樣的可能性,這個可能性就是辯證向度的打開。

韓炳哲捕捉到了一點,如果我們把智慧這樣東西,把我們今天的思考拱手讓給人工智能,我們就喪失了一個很重要的向度,不再可能以辯證的方式成長。我們隻能以單向度的方式成長,而單向度的方式往往不可能真正獲得對整個社會和世界一個綜合性的理解和把握。

韓炳哲的書告訴我們,痛苦,恰恰是我們想要把它扼殺掉的東西,真正使我們變得不同,使我們的生命一直處於打開的狀態,因為痛苦而到來的可能性,它存在真切的可能性。

痛苦不是一個壞東西。盡管痛苦每次到來的時候,我們都想避開它,我們都想逃開它,像愛情,我們都想要甜的部分,而避開那痛苦的一部分。想把它像割闌尾一樣,一刀切掉扔到垃圾筒裏去。但在韓炳哲看來,這是我們真正在做傻事,我們真正在切割我們生命中能使我們保留尊嚴的那個部分

 03 

脆弱性,是人生存在世界上最基本的境遇

藍江:韓炳哲很喜歡談海德格爾,我們就從海德格爾談起。《妥協社會》中有一章講“痛苦之存在論”。為什麽是存在論呢?因為我們作為一個身體,如果在母親的子宮裏,有營養、有溫度、有共鳴,但是到了這個冰冷的世界就沒有這樣的幸福感受。

當我們被拋入,甚至存在於時間中間,海德格爾用了一個詞,叫做Sorge,也可以翻譯成“煩”。我們到這個世界上不是來享受的,伊甸園是不存在的。我們在這個地方來,本身是讓我們不爽的,所以我們要“去存在”。

進而言之,我們梳理出第二個問題,韓炳哲這本書講到兩種不同類型的痛苦,所以叫痛苦的辯證法。

一種痛苦是存在論的、本體論的痛苦。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本身不是來這裏享受舒服的,我相信每一個最開始出生的人,每個沒有任何依靠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絕對感受到寒冷、冷酷、殘忍。

我們為了避免本體上的痛苦,所以我們背負第二種痛苦第二種痛苦是我們使用鎮痛劑,什麽是鎮痛劑呢?剛才我們說到小豬妖,小豬妖為什麽會聽熊教頭的話,熊教頭用他去刷鍋,小豬妖能不能溜走?熊教頭讓小豬妖去做箭,他能不能抵抗?小豬妖做得到嗎?做不到。

因為拋棄這個體製,我們會更痛苦。所以就變成這樣一種邏輯,就是為了避免最痛苦的情況,我寧願選擇一個經過鎮痛的痛苦。因為我為什麽在公司裏麵逆來順受?因為失業更痛苦。這是兩個不同的點。為什麽要吃鎮痛藥?是因為不吃鎮痛藥更痛苦,但是吃了鎮痛藥也不舒服,它是一種次等的痛苦。

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免最大的、本體的痛苦,或者存在論上的痛苦,被迫選擇了那種績效的、倦怠的、透明的、生命政治的痛苦。這是我們自願的嗎?是我們自願進入這個績效考核嗎?是每個高校自願想接受評估嗎?是每個公司自願考核業績嗎?因為我們知道不接受這種考核,我們更痛苦。這是兩種不同的痛苦,而我們傾向於第二種痛苦。

韓炳哲在書中引用雲格爾的一段話,說痛苦是意義的來源。由於我們痛苦,我們被迫要在這個世界上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通過我們的身體在荊棘中摸爬滾打,經過抵抗,在各種惡劣環境中的抵抗,我們才能創造一個家園,我們的意義才可以建立起來。

薑宇輝什麽是痛苦?剛才藍江也提到,如果我們從痛苦的角度理解人的本體論,就是人的生存最根本的境遇,它就是來自於人的脆弱性,就是人各方麵都是受到束縛、受到限製的。

雖然我們從哲學、文學或曆史的角度,我們經常會讚頌,人是大地的精靈,人是萬物的主人,人可以掌握自身,可以掌握世界。但是從海德格爾說的被拋入這種境地來說,人其實是非常脆弱的。一個小小的病毒,就可以把你認為非常強大、非常自豪的生命從這個地球上瞬間抹去。你本來覺得自己是一個著名的學者,有粉絲,有成果,在學界有影響,但就是一個小病毒,就可以把你按在床上,讓你什麽都做不了,你沒有辦法思考和行動。這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境遇。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的時候,我強烈感覺到人的有限性、脆弱性,被拋在世界之中,那種難以自控,難以自處,這種最根本的痛苦的本體論。所以我覺得韓炳哲這個概念說得非常好,痛苦是人的生存的本體的境遇,它不是單純身上發生的需要被治療的疾病,也不是在人身上發生的偶然性的狀況。相反,所有人從根本境遇上來說都是痛苦的,都是必然痛苦的。

隻要你是一個人,隻要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會遭遇各種各樣對你生存的限製,對你的束縛、阻礙、否定,都會遭遇到各種來自內部,來自外部,來自社會或生存本身各種各樣的力量,它們在破壞你,在肢解你,在打壓你,在否定你。“痛苦”這個東西不是隨便就可以放掉,也不是說它僅僅是我們身上發生的負麵消極的東西。

正相反,隻有在痛苦的角度,我們才可以對生命進行一個本體的認識,我們的生存到底是什麽?我們生存的本質,我們生存最根本的東西恰恰不是來自快樂,不是來自肯定,不是來自理想,不是來自所有我們認為人類身上積極、高遠的東西,而恰恰是來自最低的、最底線的一個狀態,就是所有人都是脆弱的,所有人從根本角度來說都是脆弱和痛苦的。

我們談技術的升級,最後都回到人生存的最基本的境遇,就是一種脆弱性。隻有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才能真正認識到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你把它稱為風險社會也好,稱為災難社會或危機社會也可以。

但正是在這個世界上,今天我們思考人原始的起點,還是隻講理性、共識、反思,我覺得那是睜眼不去看現實。在今天這樣充滿危機,充滿災難,甚至充滿各種各樣破壞力的世界麵前,我們對人進行思考的起點就應該是脆弱的、痛苦的,就應該是各種否定性的力量。從這個本體論的前提出發,我們才能夠對這個世界進行深刻的、哲學的回應。

 04 

沒有痛苦的愛情

是不是在葬送愛情?

薑宇輝:剛才藍江還談到愛,我突然想到去年看了一本非常棒的書,就是法國有一個學者叫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她有一本書叫《Why love hurts ?》(《愛,為什麽痛?》),它講在傳統的愛情裏麵,愛的本質上跟痛是聯係在一起的,痛和愛是不可分離的兩個方麵

為什麽呢?

她說因為真正的愛情不是為了快樂,不是找一個非常相似的人,兩個人在一起廝守。相反,真正的愛情是什麽呢?找一個跟你完全不同的人,兩個完全差異的靈魂,必然會發生各種各樣的碰撞衝突,但真正的愛就是這樣,在絕對的差異中,在絕對的裂隙中,找到一種相互凝聚的合集力量,所以痛苦這個東西才是愛情裏麵非常重要的一種力量

為什麽今天的愛情有那麽多的問題?英國著名作家吉登斯寫過一本書,叫做《親密關係的變革》,他把西方的愛情分為三個階段:激情之愛、浪漫之愛、合流之愛。今天的愛情就是一種麻醉,是一種上癮。它會給我們各種各樣的技術,教你怎麽愛,怎麽攻略,用各種各樣的籠子和解藥把你關在那裏。在以前,你會發現愛是解放,因為你遭遇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力量,它撞過來,撕裂了你,突破了你,你一下子就從自己原來的位置跳出來,你不再是你自己,你給自己非常強的否定。

圖源:《愛在黎明破曉前》

今天的愛情裏麵,人們越來越把痛苦當成一個需要被治療、被克服、被逃避的東西,而不是直麵撞上去的東西,這是我們時代所謂的合流的愛情,就是匯在一起,攪在一起,纏在一起,這個透明的、連續的、光滑的社會,它為愛情所帶來的一種幻想,或者它是不是在葬送愛情?

吳冠軍:黑格爾講過,在愛中有兩個時刻。

第一個時刻恰恰就是打破你,你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這個愛絕對不是兩個同質性的人直接結合在一起,它恰恰是打破你自己的完整性,打破你自己。今天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整的大寶寶,每個人都是這樣一個大泡泡,就是要把這個大泡泡打破。在第二個時刻,黑格爾說,是你在對方身上發現你以為屬於你的那個部分,所以愛非常美好

如今,這個愛的文化完全不再像是愛的存在,按照韓炳哲的說法,變成一種把痛去除掉的、隻剩下美好的東西,就像齊澤克說的“fantacy”,是一個純粹快感的、純粹爽感的情感。

愛的那種痛苦,像闌尾一樣,幫你切掉切幹淨,你隻需要那個好的部分。你有的就是純粹的甜度,就像我們今天喝的奶茶,我不要任何糖,但還是很甜很甜很甜,它肯定加了很多糖。

記得兩年前我參加一個戀愛的綜藝,最後我跟導演說,別的都挺好,但是我覺得你們有個問題,如果你要做下一季的話,你把這個糖的濃度要改一改。很多彈幕都過去,都是“磕CP”,問題是這種甜度本身是不正常的,本身是很可怕的,把愛完成變成了一種超甜濃度的東西,而愛的本身那種存在性的向度失去了,兩個人完全不一樣的個體生命性的碰撞,這個碰撞它是有痛感的。

這是一個特別值得去探討的問題,當然韓炳哲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我們有的時候要有一點曹雪芹說的那種“尋愁覓恨”。如果你認可到痛苦本身,是本體論意義上一種前置性的存在,如果你不去尋愁覓恨,而是想辦法有痛馬上用止痛藥,讓你的身體始終處於那種迷迷糊糊、很舒服的那種境地,在一種爽感、一種單薄的快感包圍的世界裏麵,一種幻想包裹的世界裏麵,那就成了韓炳哲引用尼采所講的“最後的人”。

愛就是這樣一種力量,這樣一種讓你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拉到一個可能的痛苦中,讓你在痛苦中去嚐試生命的不同可能性

我記得齊澤克有一段話講得很好,他說在愛中,人就是渾身的傷口,到最後你問他,你已經不再完整,你已經一塌糊塗了,你願意嗎?他說再來一遍我都願意。

愛是在這種百折不悔的時候,那種完完全全你經曆的痛苦,沒有任何可能逃避、回避,不能用糖精去回避它,用酒精去回避它,但你仍然說這是太美好了,如果我生活中沒有這段東西,我將不再是我自己,我將不可能處於這樣一種狀態,這才是一種完完全全使得你生命可以有不一樣的可能性的力量。

所以我有的時候想,我們為什麽需要愛?因為我們每個人力量確實太小了,我們很難使得自己打破我們的自我構造。今天我們都生活在一個泡泡裏麵,而社會又給了我們更大的泡泡,把我們保護得很好,這種無菌無毒的環境裏我們不敢跟任何一個不一樣的聲音去發生真正的關聯。

韓炳哲說“痛苦即關聯”,我其實蠻喜歡這句話。痛苦感受可能會每個人不一樣,但隻有在每個人都喊痛的時候,你才知道對方的生命的鮮活度。

藍江:就像韓炳哲這本書的最後一段話的第一句,“毫無痛苦、永遠幸福的生命不再是人類的生命,追蹤並消除自身否定性的生命,自身也將不複存在。”這句話寫得很好。沒有痛苦,沒有對自我的否定,我們的生存還有什麽意義?

德勒茲有一本書《差異與重複》,差別不僅僅是指物質上或者形式上的差別,而且是我們對於這個世界有感。正是我們在這種痛苦和感受中間,才能體會到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是存在的。如果這種感覺沒有了,我們就是機器,就是人工智能,就是一個被中介化的人。

韓炳哲在《妥協社會》裏談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的情感,我們的痛苦,都已經被智能化算法給中介化了。我們隻有經過這個中介,才能感受。就像其實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在身體上見過兩位老師了,隻能通過畫麵,畫麵是一個很平麵化的東西,這個平麵化也意味著我對他的感覺平麵化。很希望有機會在線下接觸。因為隻有在那種環境下麵,才有這種生命的接觸,人是需要這種感覺的,否則人就不存在,就真的被機器、被算法、被人工智能所支配了。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中信出版,轉載已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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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也許我們在麻痹中喪失了麵對真實的能力。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剛剛在網上看了對此書多介紹,頗有同感。很多治愈係其實是麻痹。。。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望沙' 的評論 : 問好沙沙,一旦我們開始用體驗痛苦的心態,恐懼感就消失了。
望沙 回複 悄悄話 深刻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菲兒留言,是些很有意思的觀點,讓我們明白接受痛苦比麻痹有意義得多,因為痛苦就是人的生存最根本的境遇,它就是來自於人的脆弱性。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哇塞,這個有點深刻有點拗口,要慢慢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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